全职美工 唐宋八大家文钞(全3册)最新章节

发布日期:2024-08-15 09:56    点击次数: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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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一 韩文公文 韩文引

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 (1) ,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然读其文而不知其所以为文,虽徒仰之何益?李汉序其文,以为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可谓善形容矣 (2) 。而所以为文者,汉不能道也。老泉比之长江大河,浑灏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 (3) ,亦犹李汉之见也。他如宋景文赞其刊落陈言 (4) ,黄山谷称其无一字无来处 (5) ,东坡以为文至韩子乃集大成 (6) 。其论当矣,而犹未知公所以为文者。何也?公固自言之矣。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 (7) 。”是其学为文之心也。曰:“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 (8) 。”是其养乎文之道也。曰:“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 (9) 。”是其积之厚以为文之本也。曰:“本深而末茂,实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全职美工,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 (10) 。”所以尽乎文之妙也。曰:“为文宜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 (11) 。”曰:“文无难易,惟其是 (12) 。”曰:“能自树立不因循 (13) 。”是所以提纲挈要,教人为文之法也。

【注释】

(1)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语出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2)“李汉序其文”几句:语出李汉《昌黎先生集序》:“比壮,经书通念晓析,酷排释氏,诸史百子皆搜抉无隐。汗澜卓踔,奫泫澄深。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凤跃,锵然而韶钧鸣。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

(3)“老泉比之长江大河”几句:语出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

(4)宋景文赞其刊落陈言:语出宋祁等撰《新唐书·韩愈传》:“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牾圣人者。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宁不信然。”宋景文,宋祁谥景文。

(5)黄山谷称其无一字无来处:语出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6)东坡以为文至韩子乃集大成:语出苏轼《书吴道子画后》:“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7)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语出韩愈《答李翊书》。

(8)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语出韩愈《答李翊书》。

(9)“沉潜乎训义”几句:语出韩愈《上兵部侍郎李巽书》。

(10)“本深而末茂”几句:语出韩愈《答尉迟生书》。

(11)为文宜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这两句并非韩愈原句,原句出于韩愈《答刘岩夫书》:“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

(12)文无难易,惟其是:语出韩愈《答刘岩夫书》:“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而已矣。”

(13)能自树立不因循:语出韩愈《答刘岩夫书》:“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

【译文】

韩愈的文章能够提振汉魏六朝以来萎靡的文风,天下读书人景仰韩愈如同仰望泰山北斗。但是,如果读韩愈的文章而不知道他是怎样写文章的,即便再如何景仰,又有什么用呢?李汉为韩愈的文集写序,认为韩愈的文章像太阳一样发光,像玉石一样洁净,寄情思于周公、孔子,这些描述可以称得上是非常恰当的了。但是,有关韩愈是如何作文的,李汉是不能够说明白的。苏洵称赞韩愈的文章像长江、黄河一样,雄浑浩大,奔流不息,其中囊括鱼鳖蛟龙等各种让人感到奇怪、惶惑的东西,这和李汉的见解是一致的。其他像宋祁称赞韩愈的文章删尽陈旧的言辞,黄庭坚称赞韩愈的文章没有一个字没有来历,苏轼则认为文章到了韩愈这里才可称得上是集大成。这些评论都是准确的,但是还都没有谈及韩愈是如何作文的。为什么呢?韩愈自己已经说过了。他说:“不是夏、商、周、西汉、东汉的书,我不敢读;不是圣人之志,我不敢在心中留存。”这正是韩愈学习为文的用心啊!韩愈说:“让自己的思想行走在仁义之路上,溯游到《诗经》《尚书》的源头。”这是韩愈在涵养自己的为文之道啊!韩愈说:“沉浸于经书的语词的训释之中,反复尝试于句读的点断,不断磨炼于现实事务之中,振作奋发于文章的撰写中。”可见,韩愈深厚的积淀,正是其为文的根本。韩愈说:“树根扎得深,枝叶就越发茂盛;内在的实际力量强大,外在的声势必定宏远;行为高尚,言辞就会很端庄严肃;心地醇正,态度就会非常和蔼;看得清楚,心中就不会有疑虑;悠闲超然,处事就游刃有余。”韩愈将文章的妙处体悟得非常全面。韩愈说:“写作文章应当师法古代的先贤圣哲,学习他们的思想而不要学习他们的言辞。”韩愈说:“文章没有难易之分,只有真实与否。”还说:“要形成自己的风格,而非模仿别人的风格。”韩愈说过的这些话,提纲挈领,在教导人们写作文章的方法。

盖公所以为文者 (1) ,尽乎公所自言者矣。自李汉以下,推尊公文者,能言其然,而不能言其所以然。非不能言也,无以复加乎公所自言也。后之学者,毋徒读公之文,当知公所以为文者。于公之言深味之 (2) ,无患乎趋向之不正矣 (3) 。

【注释】

(1)所以为文:写文章的方法。

(2)味:体味。

(3)趋向:方向。

【译文】

韩愈作文的方法、心得,他自己已经说得很充分了。从李汉之后,推崇韩愈文章的,能够说出韩愈文章的已然面貌,而不能说出韩愈文章所以然的规律。并非没有能力说出,而是无法在韩愈自我总结的基础之上有所补充了。后世学者,不要泛泛阅读韩愈的文章,还应该了解韩愈所以作文的方法。结合韩愈自我的总结,细细玩味,就不会担心自己前进的方向不端正了。

论佛骨表 【题解】

文中所言“佛骨”,为佛释迦牟尼指骨舍利。佛指舍利供奉在凤翔府法门寺塔中,相传三十年开塔一次,开则岁丰人安。从唐高宗开始,共计有七位唐代皇帝恭迎过佛指舍利。元和十三年(818),功德使上奏,请迎佛指舍利。次年正月,宪宗便命宦官与僧徒迎入大内,留藏禁中三日,再送京城佛寺。一时上自王公,下至百姓,奔走施舍。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遂上此表,以期扶正道、辟异端,救时下佞佛之弊。

文章开篇历数上古高年之天子,言耄耋之期,非关佛力。继而列举佛法流入中国后,于国则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于君则难享天年,寿促多辱。佛之效验,于此可知矣。至此,文章波澜初现,稍作收束,复顺势而下。降至本朝,高祖已有辟佛之意,惜乎未能实行。宪宗初立,曾下诏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文章上援祖训,下征诏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宪宗几无可置对。至此文气郁勃,峥嵘微露。因为这篇文章是面君之作,不能一味逞气穷究。一句“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荡开一笔,文气为之稍舒。上既言礼佛之无益,下始论佞佛之贻害。究其祸源,乃在宪宗。由于不便直言,韩愈下笔颇费斟酌:以皇帝之圣明,断不肯信佛,于今所为,不过厌人之心,“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百姓愚冥易惑,以至于伤风败俗、辱没国体。言出谨慎,煞费苦心。韩愈劝谏之情挚意切,于此可见一斑。韩愈进而为佛骨祛魅:佛本夷狄之人,生时不过礼以藩属,死后尤宜避其凶秽。既祛其魅,则何以待之?韩愈引圣人之说、古人之例以为鉴照,言宜将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韩愈于篇末放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则自任殃咎,在所不辞。文章于此处收煞,其凛然之气郁郁乎充塞苍宇。

臣某言 (1)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2) ,自后汉时流入中国 (3) ,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 (4) 。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 (5) ;汤孙太戊 (6) ,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 (7) ,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 (8) ,武王年九十三岁 (9) ,穆王在位百年 (10) 。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注释】

(1)臣某言:臣韩愈谨言。开篇径入正题,不用套式,沿用汉魏群臣上书之格式。

(2)夷狄: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后常用以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3)自后汉时流入中国:据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四十二章经序第一》记载,东汉明帝刘庄梦神人金身、丈六、项有日光,臣下对以神人为佛。明帝于是遣蔡愔前往天竺求取佛法,得《四十二章经》、佛像。蔡愔以白马载佛经,与僧人摄摩腾、竺法兰同回洛阳。永平十一年(68),建白马寺于洛阳东郊,即所谓白马驮经的故事。至此佛教在中国逐渐兴盛起来。

(4)“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几句:以上关于古代帝王的年岁皆出自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并不可信。

(5)殷汤:即商汤,其始祖契封于商;汤有天下,遂号为商。后来屡次迁都,到盘庚迁殷地后,改为殷,故商亦称殷商。

(6)汤孙太戊:商汤的五世孙。

(7)武丁:商汤的十世孙。他和太戊在位年岁,皆据《尚书·周书·无逸》。

(8)周文王:姓姬名昌,相传为黄帝之后。

(9)武王:姓姬名发,武王伐纣灭商后,建立周朝。他和文王年岁皆据《礼记·文王世子》。

(10)穆王:名满,文王五世孙。其年岁据《尚书·周书·吕刑》。

【译文】

臣韩愈谨言:所谓佛,不过是国外的一种法术罢了,自后汉时才流传到中国,上古并不曾有。远古时,黄帝在位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舜及禹,皆享年一百岁。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皆享天年,而那时中国并没有佛。后来,商汤也享年百岁;商汤的五世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商汤的十世孙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寿命是多少,推测他们的年岁,大约也都不少于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周武王享年九十三岁,周穆王仅在位时间就长达百年。当时佛教也没有进入中国,这些君王显然并非因为信奉佛教才得享高年的。

汉明帝时 (1) ,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 (2) ,前后三度舍身施佛 (3) ,宗庙之祭,不用牲牢 (4) ,昼日一食,止于菜果 (5) ;其后竟为侯景所逼 (6) ,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注释】

(1)汉明帝:东汉明帝刘庄。刘庄为光武帝刘秀之子,中元二年(57)即帝位,永平十八年(75)驾崩,在位时间十八年。

(2)梁武帝:即南朝梁开国皇帝萧衍。天监元年(502)称帝,太清三年(549)为侯景所幽死,在位四十八年。

(3)三度舍身施佛: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于大通元年(527)、中大通元年(529)、太清元年(547)三次舍身同泰寺为佛徒,每次皆由他的儿子和大臣用重金赎回。

(4)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于天监十六年(517)三月,下令“郊庙牲牷,皆代以面。”

(5)昼日一食,止于菜果: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溺信佛道,日止一食”。据费长房《历代三宝纪》载,梁武帝“天监中便血味备断,日唯一食,食止菜蔬。”

(6)侯景:字万景,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人。原为北魏大将,后降梁。不久又叛梁,破建康,攻入宫城,梁武帝被囚并饿死。

【译文】

东汉明帝时,中国才有佛教,明帝在位不过十八年。明帝以后国家战乱不已,国运不久。宋、齐、梁、陈、元魏以来,信奉佛教越来越恭谨虔诚,立国的时间和皇帝的寿命却更加短暂。只有梁武帝当了四十八年的皇帝,他前后三次舍身佛寺做佛徒,他祭祀宗庙,不杀牲畜作祭品,他本人每天只吃一顿饭,只吃蔬菜和水果;但他后来竟被侯景所逼迫,饿死在台城,梁朝也很快灭亡。信奉佛教祈求得到福佑,结果得到的却是祸患。由此看来,佛不足以信奉,是显而易见的了。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 (1) 。当时群臣 (2) ,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 (3) ,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

【注释】

(1)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据《旧唐书·傅奕传》《新唐书·高祖纪》载,武德七年(624)太史令傅奕上疏请除释教,高祖欲从其言,后因退位而止。高祖,即唐高祖李渊,公元618年废隋恭帝,受禅让,称帝,建立唐朝,年号武德。

(2)当时群臣:指中书令萧瑀等人反对傅奕除佛的主张。萧瑀信佛,故竭力反对傅奕的主张。

(3)宜:正当的道理,适宜的事情或办法。

【译文】

本朝高祖皇帝在刚刚接受隋朝天下时,就打算废除佛教。当时的群臣,才识短浅,不能深刻领会先王的旨意,不能了解从古到今普遍适用的治国措施,无法阐明并推行高祖皇帝神圣英明的主张,以纠正信奉佛法这种社会弊病,废除佛教这件事于是就停止没有实行。我对此常常感到遗憾!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 (1) ,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 (2) 。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注释】

(1)睿圣文武皇帝:据《旧唐书·宪宗本纪》,元和三年(808)正月,群臣上宪宗尊号为“睿圣文武皇帝”。

(2)“即位之初”几句:《唐会要》卷五十记载元和二年(807)三月《科制避徭诏》中有“天下百姓,或冒为僧道士,苟避徭役,有司宜备为科制,修例闻奏”,当指此事。

【译文】

我认为睿圣文武的皇帝陛下,您的神圣、英武,几千年来没有人比得上。陛下即位的初期,就不准许剃度人当僧尼道士,更不准许创建佛寺道观。我常以为高祖皇帝消灭佛教的意愿一定会在陛下手中得以实现,现在纵然不能立即实现,怎么可以放纵佛教转而让它兴盛起来呢!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 (1) ,御楼以观,舁入大内 (2) ,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 (3) 。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 (4) ,为京都士庶 (5) 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 (6) 。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下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 (7) ,百十为群;解衣散钱 (8) ,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 (9) 。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 (10) ,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注释】

(1)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据《旧唐书·宪宗本纪下》:“迎凤翔法门寺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送诣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

(2)舁(yú)入大内:抬进皇宫。舁,抬,扛。大内,指皇宫。

(3)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据《旧唐书·懿宗本纪》,咸通十四年(873),唐懿宗下诏:“朕忧勤在位,爱育生灵,遂乃尊崇释教,至重玄门,迎请真身,为万姓祈福。”可见史上确有以佛骨祈福之说。

(4)徇:顺从,依从。

(5)士庶:士人和普通百姓。亦泛指百姓。

(6)诡异之观:新奇怪异的景观。

(7)焚顶烧指:指用香火烧灼头顶或手指,以苦行来表示奉佛的虔诚。

(8)解衣散钱:指以施舍钱财来表示奉佛的虔诚。

(9)业次:犹生业、工作。

(10)脔(luán)身: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脔,把肉切成小块。

【译文】

如今听说陛下命令大批僧人到凤翔迎接佛骨,陛下自己则亲自登楼观看,将佛骨抬入宫内,还命令各寺院轮流迎接供奉。我虽然十分愚鲁,也知道陛下一定不是被佛所迷惑,进行如此隆重的敬奉仪式,以祈求得到幸福吉祥的。不过是由于年成丰足,百姓安居乐业,顺应人们的心意,为京城的士人和庶民设置奇异的景观,以及游戏玩乐的东西罢了。哪有像您这样圣明的天子,而肯相信佛骨有灵这种事呢!然而老百姓愚昧无知,容易迷惑难以有清醒认识,如果他们看到陛下这样做,就会说陛下是真心诚意信奉佛法。百姓都说:“天子是无所不通的,还一心敬奉信仰佛;老百姓又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更加吝惜身体、性命而不去献身为佛徒呢?”于是他们就会焚灼头顶和手指,成十上百人聚在一起;从早到晚,施舍衣物钱财;辗转着互相仿效唯恐落在后边;老少竞相奔走,丢弃了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和本分。如果不立刻禁止,佛骨再经过各寺院,必定有人砍掉胳臂,割下身上的肉来奉献给佛陀。此等伤风败俗的行为,必定会传之四方成为笑谈,这可不是小事。

夫佛本夷狄之人 (1) ,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 (2) ,身不服先王之法服 (3) ,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 (4) ,礼宾一设 (5) ,赐衣一袭 (6) ,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 (7) ,岂宜令入宫禁!

【注释】

(1)佛:此处指佛教创始者释迦牟尼,出生与活动的时期稍早于孔子。

(2)法言:合乎礼法的言语。

(3)法服:僧、道所穿的法衣。

(4)宣政:唐长安宫殿名,在东内大明宫内含元殿后,为皇帝接见外国入京朝贡使臣之所。《资治通鉴·唐纪五十六·元和十四年》注:“唐时四夷入朝贡者,皆引见于宣政殿。”

(5)礼宾:唐院名,在长兴里北,为招待外宾之所。《资治通鉴·唐纪五十六·元和十四年》注:“唐有礼宾院,凡胡客入朝,设宴于此。”设:设宴招待。

(6)一袭:一套。指单衣复衣齐全者。

(7)凶秽之余:尸骨的残余。此指所迎佛骨仅指骨一节。

【译文】

佛本来是不开化的蛮邦之人,和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样式不同,嘴里不讲先王留下的合乎礼法的语言,身上不穿先王规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懂得君臣仁义、父子之情。假如他至今还活着,奉了他的国君的命令,来到我国京城朝拜,陛下容纳接待他,不过在宣政殿接见一次,由礼宾院设一次酒筵招待一下,赐给他一套衣服,派兵护卫着让他离开我国境内,不许他迷惑百姓。何况他已经死了很久,枯朽的指骨,是污秽不祥的死尸的残留部分,怎么可以让它进入宫廷里!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1) 。”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 (2) ,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 (3) ,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 (4) ,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 (5) !谨奉表以闻。

【注释】

(1)敬鬼神而远之:谓对鬼神要尊敬,但不要接近,即“敬而远之”之意。语出《论语·雍也》。

(2)行吊于其国:谓到别的国家参加丧礼。吊,祭奠哀悼死者。

(3)尚令巫祝先以桃茢(liè)祓(fú)除不祥:《礼记·檀弓下》:“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所以异于生也。”巫祝,巫以舞蹈迎神娱神,祝以言辞向鬼神求福去灾。桃,桃枝,古人迷信,认为鬼怕桃木。茢,笤帚,古人认为可以扫除不祥。祓除,驱除。

(4)大圣人:指宪宗。

(5)无任:不胜。恳悃(kǔn):恳切忠诚。

【译文】

孔子说:“对鬼神宜持诚敬的态度,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古代的诸侯,在他的国家举行祭吊活动,尚且命令巫师首先用桃枝扎成的笤帚举行祓礼,以消除不祥,这之后才进行祭吊。现在无缘无故地取来朽烂污秽的东西,陛下亲临观看它,却不先让巫师消除邪气,不用桃枝扎成的笤帚扫除污秽,群臣不说这种做法不对,御史不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我实在感到羞耻。我请求将佛骨交给有关部门,扔进火里水里,永远灭绝这个佛僧骗人的根本,断绝天下人的疑虑,杜绝后代人的迷惑,使天下的人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远远地超出普通人之上,这岂不是大好事吗?岂不是十分快乐的事吗?佛如果真的灵验,能降下灾祸的话,那么,一切的祸殃,都应加在我的身上,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绝不后悔埋怨。我不胜感激恳切之至,谨奉献上这个表章让陛下知闻。

【评点】

茅鹿门曰:韩公以天子迎佛,特以祈寿护国为心,故其议论亦只以福田上立说,无一字论佛宗旨。

张孝先曰:韩公此文,斥异端,扶世道,明目张胆,不顾利害,是宇宙间大有关系文字。

【译文】

茅坤评论道:韩愈认为天子迎接佛骨,只是发心为了祈求长寿、护佑国家,因而在论述时也仅在佛教与此相关的所谓“福田”之说上辩驳立论,并无一字论及佛教的宗旨。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这篇文章,排斥异端学说,匡扶世道人心,旗帜鲜明,敢作敢为,完全不顾及个人的利害关系,是天地间至为重要的一篇文字。

论今年权停举选状 【题解】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自正月至五月,天不下雨。秋七月,宰辅杜佑以关辅饥,奏请罢吏部铨选、礼部贡举。韩愈时年为四门博士,抗疏论列。需要指出的是,题目中所言“今年权停举选”,“今年”应当指的是贞元十九年(803)。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十九“唐登科记总目”载,贞元十九年登科“进士二十人,诸科六人”。不是暂停举选了吗?怎么还有登第人数的记载?这如何解释呢?原来,科举考试的正式考试时间一般在每年的十二月份,而放榜时间一般在第二年二月份。所以贞元十九年二月所放的榜,是贞元十八年(802)的举子们的考试结果。据徐松《登科记考》,贞元二十年(804)停举。因此韩愈虽有此疏,其实并未被采纳。文中曰“虽非朝官”,因为韩愈当时为四门博士,尚未拜御史,是年冬,始迁监察御史。韩愈升任御史后即有《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文中已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寒馁道途,毙踣沟壑”的描述。可见,韩愈前此对旱灾的估计有些不足。

右臣伏见今月十日敕 (1) ,今年诸色举选宜权停者 (2) 。道路相传,皆云以岁之旱,陛下怜悯京师之人 (3) ,虑其乏食,故权停举选以绝其来者 (4) ,所以省费而足食也。

【注释】

(1)右:古人书写,自右至左。此处“右”字,指题目中所言“今年权停举选”之事。韩愈奏状,开宗明义,直入主题。伏:敬辞。古时臣对君奏言多用之。敕:诫饬,告诫。“敕”字本来泛指自上告下之词,六朝以后,特指皇帝的诏书。《新唐书·百官志一》:“凡上之逮下,其制有六:一曰制,二曰敕,三曰册,天子用之。”

(2)诸色:犹言各种。举选:指礼部贡举、吏部铨选。权停:暂停。

(3)京师:泛指国都。《春秋公羊传·桓公九年》:“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

(4)来者:指来京城参加考试的举子们。

【译文】

臣韩愈看到七月十日诏书,宣布今年贡举、铨选等各种选拔考试暂时停止。百姓相互告语,都以为今年大旱,陛下忧念京都苍生,担心他们缺少吃的,所以暂停今年的各种考试,免得举子们云集京都,既花费了自己的盘缠,又分食京都百姓的口粮。

臣伏思之:窃以为十口之家,益之以一二人 (1) ,于食未有所费。今京师之人,不啻百万 (2) ;都计举者不过五七千人 (3) ,并其僮仆畜马,不当京师百万分之一。以十口之家计之,诚未为有所损益。又今年虽旱,去岁大丰,商贾之家,必有储蓄。举选者皆赍持资用,以有易无,未见其弊。今若暂停举选,或恐所害实深:一则远近惊惶,二则人士失业。臣闻古之求雨之词曰:“人失职欤 (4) !”然则人之失职,足以致旱,今缘旱而停举选,是使人失职而召灾也。

【注释】

(1)益:增加。

(2)不啻(chì)百万:不止百万。不啻,不止,何止。韩愈此处出具的长安城人口数据,已经成为后世学者研究长安人口数量的重要依据。韩愈更有《出门》诗,诗中有“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之句,诗中所云“百万家”,显系夸张之辞,不如呈给德宗皇帝的奏章更为严谨可信。

(3)都计举者不过五七千人:总计来京城参加举选的人不超过五千至七千人。都计,总计。柳宗元《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朝廷用文字求士,每岁布衣束带,偕计吏而造有司者,仅半孔徒之数。”柳宗元所统计的举子的数量大约为一千五百人,与韩愈统计的数字有很大的出入,据后世学者研究,韩愈的统计有夸大的成分。

(4)人失职欤:是人的失职造成的天灾吗。《春秋公羊传·桓公五年》:“大雩者何?旱祭也。”王闿运笺:“大旱,可知也。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韩愈此语本于此,因避太宗讳,遂改“民”为“人”。

【译文】

臣以为:一个十口之家,增加一两个人,所费粮食并不太多。而今长安人口,不止百万;而来京城参加举选的人数总共也不过五千到七千人。即便加上跟随举子们一起来的书僮、仆人、马匹,也不及京城人口的百万分之一。按十口之家接待一两人来计算,的确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另外,今年虽然大旱,但去年却是一个丰收年,商家一定储蓄有足够的粮食。举子们来京城,都带有充足的费用,用他们有的钱来交换他们没有的粮食,看不到有什么弊端。如果今年突然罢停了举选,我担心所产生的危害会很深:一来不论远近,都会惊恐惶惑;二来士人都会感觉到无所事事。我听说古人祈雨时常说这样的话:“是人的失职造成了天灾吗!”如果说,人失职足以造成天灾,于今,因天灾而罢停举选,则是让人失职而招灾啊!

臣又闻:君者阳也,臣者阴也 (1) 。独阳为旱,独阴为水 (2) 。今者陛下圣明在上,虽尧舜无以加之。而群臣之贤,不及于古,又不能尽心于国,与陛下同心,助陛下为理。有君无臣,是以久旱。以臣之愚,以为宜求纯信之士、骨鲠之臣、忧国如家、忘身奉上者 (3) ,超其爵位,置在左右。如殷高宗之用傅说 (4) ,周文王之举太公 (5) ,齐桓公之拔甯戚 (6) ,汉武帝之取公孙弘 (7) 。清闲之余,时赐召问,必能辅宣王化,销殄旱灾。

【注释】

(1)君者阳也,臣者阴也:君为阳,臣为阴。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2)独阳为旱,独阴为水:此说源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大旱者,阳灭阴也。阳灭阴者,尊压卑也。”“大水者,阴灭阳也,阴灭阳者,卑胜尊也”。

(3)骨鲠之臣:比喻刚直之臣。《史记·吴太伯世家》:“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奈我何。”忧国如家:忧念国事如同忧念家事。《汉书·翟方进传》:“君其孰念详计,塞绝奸原,忧国如家,务便百姓以辅朕。”

(4)殷高宗之用傅说(yuè):传说傅说为傅岩筑墙之奴隶。殷高宗武丁梦得圣人,名曰说,求于野。乃于傅岩得之,举以为相,国大治。

(5)周文王之举太公:太公,俗称姜太公。西周初年,被周文王封为“太师”,被尊为“师尚父”,先辅佐文王,后辅佐周武王灭商。

(6)齐桓公之拔甯戚:甯戚出身微贱,早年怀才不遇,曾为人挽车喂牛。偶然为齐桓公所赏识,拜为大夫,后又官授大司田,成为齐桓公的股肱之臣,与管仲、鲍叔牙等一起辅佐齐桓公建立了“九和诸侯,一匡天下”的赫赫霸业。

(7)汉武帝之取公孙弘:公孙弘少时,家贫寒,曾为富人在海边牧猪维持生活。年轻时,他曾任过薛县的狱吏,因无学识,常出现过失,被免职。为此,他立志读书,苦读到四十岁。建元元年(前140),汉武帝即位,下诏访求为人贤良通文学之人。当时,公孙弘年已六十,他以贤良的名分去应征,被任命为博士。

【译文】

臣又听说:君为阳,臣为阴。如果只有阳,就会出现旱灾;如果只有阴,就会出现涝灾。而今陛下圣明,即便与尧舜相比,也丝毫不差。但是群臣却不如古人有贤德,又不能为国尽心,与陛下同心,帮助陛下治理天下。有圣明的君王,却没有贤臣,所以久旱不雨。以臣之愚见,陛下应该广求纯善可信之人、刚直不阿之臣、忧念国事如同忧念家事、为陛下忘我奉献的人,提拔他们的爵位,把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左右。如同殷高宗重用傅说,周文王信任姜太公,齐桓公提拔甯戚,汉武帝任用公孙弘。在赋予他们清贵闲暇之余,不时召见询问,他们一定能够辅佐陛下,宣导教化天下百姓,消除旱灾。

臣虽非朝官 (1) ,月受俸钱,岁受禄粟 (2) ,苟有所知,不敢不言。谨诣光顺门 (3) ,奉状以闻,伏听圣旨。

【注释】

(1)朝官:朝廷的官员。亦指中央官员。写作此文时韩愈为国子监四门博士,本年十二月,始迁监察御史。

(2)月受俸钱,岁受禄粟:唐朝官员有俸有禄,俸钱月发,而禄粟则年发。据王应麟《玉海》卷一百七十七:唐月俸之余,有食粮杂给,禄粟之外,又有利息本钱,加以白直、执刀、防阁、掌固之类,悉许私用役使,潜有所输。白居易《初除户曹,喜而言志》:“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廪禄,即禄粟。

(3)光顺门:宫门名。唐长安大明宫进出内廷的西偏门。龙朔三年(663)十月辛巳,高宗诏皇太子五日一至光顺门,监诸司奏事,小事决之。

【译文】

臣虽然不是朝廷官员,每月领受俸钱,每年接受禄米,只要有所了解,不敢不直言无讳。怀抱诚敬之心,来到光顺门,呈上此状,恭候圣上裁断。

【评点】

茅鹿门曰:议论博大而气亦昌。

张孝先曰:人材者,国之本也。因岁旱而停选举,不过为省费计耳。先言选举之人集于京师,未有大费;而后极论人之失职,足以致旱,欲人主求贤致治以召天和。此因事纳忠之道,必推至于尽而后已也。但以齐桓、汉武与高宗、文王并列而言,此特行文顺势写出,学者融会观之可耳。

【译文】

茅坤评论道:文章议论视域开阔,气势宏大。

张伯行评论道:人才是国家的根本。因为赶上大旱之年,朝廷决定暂停科举考试,不过是为了节省开支罢了。韩愈在这篇文章中,先说到参加科考的举子们聚集到京城,不会产生太多的费用;而后又反复强调人臣失职,足以导致天下大旱,希望君主向全天下征集贤人,如此,也可以使天地和合,风调雨顺。这属于因眼前之事而献纳忠心于君王的写法,如此,必须将道理讲透,才肯罢休。文章只是将齐桓公、汉武帝、殷高宗、周文王并列而写,这仅仅是根据行文,顺势而写的,后世学者以融会的观点来看待就可以了。

上张仆射书 【题解】

张仆射即张建封,字本立。贞元四年(788),为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贞元十二年(796)加检校右仆射。张建封礼贤下士,天下名士多乐归其门下。贞元十二年,宣武节度使董晋辟韩愈为观察推官。十五年(797),董晋死,汴军乱。韩愈携家人避乱徐州,并被张建封荐为节度推官,这封书信正是写于徐州幕中,时间为贞元十五年九月一日。

文章开篇言“受牒之明日”,显然,这封信是韩愈在张建封幕中言事第一书。而所言之事为“晨入夜归”之故事,这似乎没有多少谈论的价值。杜甫在严武幕中曾写诗《遣闷奉呈严郑公二十韵》,其中有句“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可见,藩镇之属,晨入昏归应是惯例。韩愈之所以借此一端,大发其胸中磊磊落落、不可一世之气,目的是想让张建封知其志在义而不在利,从而待之以国士,而不与庸人为伍。

九月一日愈再拜 (1) :受牒之明日 (2) ,在使院中 (3) ,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 (4) 。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 (5) ,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 (6) 。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 (7) 。”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 (8) 。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 (9) 。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注释】

(1)再拜:拜了又拜,拜两次。古代一种表示敬意的礼节。

(2)牒:授予官职的文书。《汉书·匡衡传》:“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颜师古注:“随牒,谓随选补之恒牒,不被超擢者。”

(3)使院:节度使公署。

(4)故事节目:又简称“事目”,犹言条例。《新唐书·李峤传》:“今所察按,准汉六条而推广之,则无不包矣,乌在多张事目也?”

(5)晨入夜归:据陈景云《韩集点勘》卷三:“少陵在严郑公幕府,其《遣闷呈郑公》诗中有'晓入昏归’之句,诗以秋日作,疑使院从事之晨入夜出,起九月,讫二月,乃当时幕府定制如此。殆恐季秋后,晷短事繁,故限出入之制耶?公虽论此事,亦未闻见从,盖旧制难改也。”

(6)辄(zhé):则。

(7)人各有能有不能:语出《左传·定公五年》:“王使由于城麇,复命,子西问高厚焉,弗知。子西曰:'不能,如辞。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对曰:'固辞不能,子使余也。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盗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犹在。’”

(8)狂疾:疯狂之疾。《国语·晋语九》:“今臣一旦为狂疾,而曰'必赏女’,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韦昭注:“言战斗为凶事,犹人有狂易之疾相杀伤也。”

(9)丧失其所以为心:《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此处韩愈反其义而用之。

【译文】

九月一日,韩愈再拜:接到授予官职文书的第二天,在节度使公署里,有小吏拿着公署的十余项条例来给我看。其中有我认为不合适的,有一条这样规定:从今年九月份起到第二年的二月份止,公署里的人员必须早晨入夜晚归,除非生有疾病、遇有事故,否则不许出院。当时因为刚刚接到任命,不便直言。古人曾说过:“每个人都有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像这样的规定,是韩愈我所不能做到的。如果强制自己去做,一定会发癫狂之病。真如此,对上,不能为您做事,浑然忘却如何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对下,不足以自立,丧失掉自己的本心。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我怎么能够不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呢?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 (1) ,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2) 。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 (3) 。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

【注释】

(1)执事:对对方的敬称。《春秋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

(2)“孟子有云”几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下》:“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所谓“今天下地丑德齐”,其中“丑”即“类”,此句即韩愈所谓“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

(3)“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几句:这几句话关涉儒家思想史中“义利之辩”的话题。《论语·里仁》载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继而提出以义制利、义利对立的观点,《孟子·梁惠王上》有:“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译文】

您之所以选择我到您的幕中供事,并不是因为我能够早晨入而夜晚归,一定是看到我身上有别的可取之处。如果我身上有可取之处,尽管不早入晚归,我的可取之处依然存在。下属侍奉上司,不应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上司对待下属,也不应以相同的标准来要求。应当考虑下属的实际能力,对于其能力之外的,不能强迫他去做。所以,作为下属就不会获罪于上司,作为上司也不会落得下属的抱怨。孟子曾经说过:现在诸侯之间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主要原因在于,诸侯们都“喜欢臣民听他们的教诲,而不喜欢臣民反过来教育自己”。现在与孟子所处的时代相比又更加不如了,现在的人都喜欢那些奉命行事、汲汲奔走的人,而不喜欢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践行道义的人。奉命行事者都是一些好利之徒,直率行道者则是好义之人。没有好利而又爱其君的人,也没有好义而又忘掉其君的人。现在的王公大人,也只有您可以听取这类建议,也只有我韩愈可以向您提这样的建议。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 (1) ,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 (2) 。率以为常 (3) ,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 (4) 。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 (5) ,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 (6) ,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 (7) ,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 (8) ,一岁九迁其官 (9) ,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注释】

(1)性:天性。

(2)“寅而入”几句:这几句中的寅时、辰时、申时、酉时,皆为地支纪时法。寅时指凌晨三点到五点,辰时指上午七点到九点,申时指下午三点到五点,酉时指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

(3)率:都。韩愈《进学解》:“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4)故旧:旧交,旧友。《论语·泰伯》:“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5)依归:依靠。《尚书·周书·金縢》:“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

(6)谄屈:即“谄曲”,曲意谄媚。

(7)随行而入,逐队而趋:指跟着众人一道。白居易《答山侣》:“冒热冲寒徒自取,随行逐队欲何为?”罗隐《偶兴》:“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8)千金之赐:据《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养有门客三千人,吕不韦让每位门客著所见闻,号曰《吕氏春秋》。书成,“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9)一岁九迁其官:据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五“千秋一日九迁”条:“《文选·任彦升表》曰:'虽千秋一日九迁,荀爽十旬远至。’李善注曰:'《东观汉记》谓:车丞相自高寝郎一月九迁为丞相,日当为月字之误也。’仆谓李善注此,未为尽善。考《汉书》,高寝郎田千秋,讼太子冤,武帝立拜为大鸿胪。师古注:立拜者,立见而即拜之,言不移时也。谓千秋因此一言,顷刻之间自高寝郎超迁九级至大鸿胪,非谓一日之间九次迁除也。谓之一日,正不为失。李善误认此意,乃以一月九迁为丞相。又按《汉书》,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汉史谓千秋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盖以此也。则知千秋为相封侯乃在鸿胪数月之后。所谓旬月者,十月也,岂一月九迁为丞相哉?善盖引《东观记》之谬耳。”

【译文】

韩愈追随您并得到您的宠幸,已有很长时间了。如果您能宽松待我,让我不失掉天性,特别对待我,让我充分展示自己,以博取名声,寅时入府,辰时过后退;申时再入府,酉时过后再退。如果以此为常态,其实并不影响公事。天下人听说您如此对待韩愈,都会说:张仆射如此厚待读书人;对读书人如此这般以礼相待;张仆射有如此雅量,能够包容士人,而又不使其改变天性;张仆射善于奖掖士人,使其出人头地;张仆射如此这般厚待他的故交。天下人又会说:韩愈如此这般了解他所依靠的人;韩愈如此这般不曲意谄媚于富贵之人;韩愈如此这般有贤德,能让他的主人以礼相待。如果这样,即便死于您的门下,韩愈也会心甘情愿!如果让他跟在众人后面,随行逐队,进言不敢效其忠诚,行事只为苟全自己而全然不顾道义,天下人见此,都会说:张仆射任用韩愈,只是因为同情他穷困潦倒的处境,才收入府中罢了。如此,韩愈对待仆射,并非出于道义,只是为了利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即便每天赏赐千金,每年升迁九次,韩愈心中会有感恩,而不会对天下人说仆射是知己。

伏惟哀其所不足 (1) ,矜其愚,不录其罪 (2) ;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注释】

(1)伏惟:希望。

(2)录:记下来。

【译文】

韩愈希望张仆射怜惜韩愈的不足之处,同情他的愚鲁,不记他的罪责;而是分析、体察他所说的话,同时施以仁爱之心,采纳他所说的话。韩愈心怀恐惧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古之人有言曰:“道屈于不知己者,而伸于知己。”昌黎根气自如此。

张孝先曰:士君子中有蕴蓄,姑寄迹于旅进旅退之中,时人未必能识也。如韩昌黎于张仆射是已!故因“晨入夜归”一事,大发其胸中磊磊落落、不可一世之气,欲使仆射知其志在义而不在利,待之以国士而不与庸人为伍耳。其曰“直己行道”,曰“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则公之所蕴蓄以愿效于仆射者,岂与夫随行逐队之徒比哉?特其词气激昂,如曰“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云云,未免节侠余习,非士君子气象,学者亦宜知之。

【译文】

茅坤评论道:古人曾经说过:“道义屈服于不了解自己的人全职美工,却能够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得到伸张。”韩愈的底气是从这里来的。

张伯行评论道:抱材守道的读书人,暂时托身于芸芸众生之中,同时的人们未必能够了解他。韩愈寄身于张建封幕府之中,正是这样!因而,韩愈在这封写给张建封的信中,借“晨入夜归”一事,尽情抒发了他郁于胸中的正大光明、不可一世之气,想让张建封了解自己志在义而不在利,并给予自己国士的待遇,而不愿与普通平凡之辈为伍。信中说道“直己行道”“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可见,韩愈胸中所蕴蓄的愿意效力于张建封的意愿,怎能与一辈庸众相比呢?只是他的文章词气激昂,甚至说出“死于执事之门无悔”等等,未免有侠士习气,并非士君子的气象,后世学者应该了解这一点。

与孟尚书书 【题解】

孟尚书即孟简,字幾道,德州平昌(今山东济南)人。孟简工诗,尚节义。擢进士第,登宏辞科,累官至仓部员外郎。为王叔文所恶,寻迁司封郎中。元和四年(809),超拜谏议大夫。元和十三年(818),为御史中丞,十四年(819),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元和十五年(820),贬吉州司马员外。孟简嗜佛,明于佛典。元和六年(811),奉诏与给事中刘伯刍、工部侍郎归登、右补阙萧俛等,同就醴泉佛寺,翻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孟简最擅其理。

韩愈于元和十四年因谏佛骨,被贬潮州。在潮州与僧人大颠交游,遂有人传言韩愈改奉佛教。元和十四年冬,韩愈移官袁州。元和十五年,被贬吉州的孟简听闻韩愈稍信佛教,移书赞之,韩愈答书以辩。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一云:“昌黎一生事业,全在辟佛教,尊孔孟,有功于吾儒,此书(指《与孟尚书书》)与《论佛骨表》同一心事。其行文妙在前幅,说得森严,后幅说得婉转。森严处全在几番引孔子、引《诗》、引《传》,写得侃侃谔谔;婉转处全在几番抑扬,写得委委曲曲,笔力奇矫。不但识见度越寻常,其行文亦非复意量所可测。”

愈白:行官自南回 (1) ,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 (2) ,忻悚兼至 (3) 。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 (4) ?伏惟万福 (5) 。

【注释】

(1)行官:唐代官名。指称受上官差遣,往来四方办公事者。

(2)番:张。苏轼《次韵宋肇惠澄心纸》之一:“诗老囊空一不留,百番曾作百金收。”

(3)忻悚:喜悦与惶恐,又惊又喜。

(4)眠食:睡眠和饮食。亦概指生活起居。

(5)万福:多福。祝祷之词。《诗经·小雅·蓼萧》:“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译文】

韩愈告白:结束南方公干,返回北方,经过吉州,接到您二十四日书写的几张信札,读后即有喜悦又有惶恐。不知您入秋以来生活起居如何?这里祈祝你多福多寿。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 (1) 。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 (2) ,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 (3) ,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 (4) ,以理自胜 (5) ,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 (6) ,遂造其庐;及来袁州 (7) ,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8)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 (9) 。”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 (10) ,圣贤事业 (11) ,具在方策 (12) ,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 (13) 。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 (14) ?《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 (15) 。”《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 (16) 。”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 (17) ,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注释】

(1)释氏:释迦的略称。亦指佛或佛教。

(2)大颠:俗姓陈,一说姓杨。原籍颍川(今河南许昌),出生于潮州(今广东汕头)。大历中,与药山、惟俨同参惠照禅师于西山之阳,复同游南岳衡山,参石头希迁和尚。贞元初,入龙川罗浮瀑布岩。七年(812),于县西幽岭下置灵山禅院以居,学者四集。元和十三年(818),韩愈谏迎佛骨,因而被贬至潮州,将大颠自山召至州郡,留十余日,后欲归山,作诗偈一首留别韩愈。著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释义》《金刚经释义》,皆不存。

(3)山:指灵山。据《广州通志》“潮州县”:灵山,在城西北五十余里。高五十余丈,周围十余里,下有卓锡泉。唐大颠禅师建亭于此,有留衣亭。

(4)外形骸:即脱略于躯体之外。形骸,即躯体。《庄子·天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王羲之《兰亭集序》:“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5)以理自胜:以佛理自我克制。胜,有克制、限制之义。《孙子兵法·谋攻》:“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6)祭神至海上:韩愈文集中有五篇写于潮州的祭神文,均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据祭文可知,所祭之神为“太湖神之灵”。复据《广州通志》“潮州县”:太湖山,在城东南十六里,高约四丈,周围八里,南临大海,下有龙潭。

(7)来袁州:元和十四年十月,韩愈迁任袁州刺史。

(8)福田:佛教语。佛教以为供养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报,犹如播种田亩有秋收之利。道恒《释驳论》:“是以知三尊为众生福田供养,自修己之功德耳。”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上》:“诚愿大王福田为意,于诸印度建立伽蓝,既旌圣迹,又擅高名,福资先王,恩及后嗣。”

(9)丘之祷久矣:语出《论语·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孔子显然不同意子路向神明祈福的做法。

(10)行己立身:即“立身行己”。指安身立命。

(11)圣贤事业:圣贤所成就的经国济世的功业。

(12)方策:典籍。

(13)殃庆:《周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殃,祸患。庆,福泽。

(14)夷狄:古时称华夏族以东部族为夷,以北部族为狄。后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15)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语出《诗经·大雅·旱麓》,孔疏:“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也,此经既言依缘先祖,故知下言'不回’者,是不违先祖之道。”

(16)不为威惕,不为利疚:语出《春秋左传·哀公十六年》:“不为利谄,不为威惕。”意为不因利益而谄媚,也不因威逼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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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祸祟:灾祸。一作“祸福”。《墨子·天志上》:“我欲福禄而恶祸祟。”

【译文】

来信说道:有人传言,韩愈近来有些信奉佛教了。这是没有根据的谣传。我在潮州时,有一个年长的僧人法号大颠和尚,很聪明,也懂得很多道理,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和我对话,所以我把他从灵山招至州郡,留他住了十多天。他的确是一个不为躯体所累、以佛理自我克制、不受外界事物侵扰的人。我同他谈话,他虽然不完全明白我所说的话,关键是他的胸中没有挂碍,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所以与他来往。等我到海上祭神,顺便拜访了他的居所;我移官袁州时,把一些衣服留给了他。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非崇信他们的佛法,而为自己求得福报。孔子说:“我很久以来在不断的祷告。”大凡君子安身立命,都有自己的原则,圣贤所成就的功业,都记在典籍中,供后人效法学习。能够做到对上不负天,对下不负人,对自己不负心,积累善行,还是积累恶行,是祸是福,都会随行而至。这哪里是抛弃圣人之道,舍去先王法度,为求一己之福祉而信奉外教之法的道理?《诗经》中不也说过:“有教养的君子,祈福不违背先祖之道。”《春秋左传》中也说:“不因利益而谄媚,也不因威逼而恐惧。”假如佛能够通过灾祸使人惊怖,这并非信守道义的君子所害怕的,何况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那么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处事的方式像君子呢?还是像小人呢?如果像君子,他一定不会将祸患随便加在信奉道义的君子身上;如果像小人,他的身体已经死亡,他的鬼魂也就不会灵验。况且天地之间,有许多神祇,这是确信无疑的,这些神祇怎么能够允许一些神鬼按照他们自己的好恶作威作福呢?进退都没有根据,而去信奉它,这也太糊涂了!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 (1) 。杨、墨交乱 (2) ,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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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 (4) !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 (5) 。”扬子云云 (6)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 (7) 。”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 (8) ,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 (9) ,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 (10) ,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 (11) 。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 (12) 。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 (13) 。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 (14) 。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注释】

(1)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语出《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此句由此化出。杨、墨,指杨朱和墨翟。杨朱主张爱己为我,墨翟主张兼爱,这是战国时期和儒家对立的两个重要的学派。

(2)交乱:交相为乱。

(3)三纲: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封建统治阶级为维护其统治制定的教条。语出《白虎通义·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九法:即九畴。传说是禹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见《尚书·周书·洪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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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ù):败坏。

(4)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意谓即使不是禽兽又能相差多少呢?几何,相差多少。《孟子·滕文公下》:“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语出《孟子·滕文公下》。距,通“拒”。

(6)扬子云:即扬雄,字子云,西汉辞赋家,有著名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四赋。博通群籍,曾仿《易经》《论语》作《太玄》《法言》。

(7)“古者杨、墨塞路”几句:语出《法言·吾子》。辟,驳斥。廓如,澄清貌。

(8)卒:终于。

(9)挟(xié)书之律:秦始皇所颁布的藏书禁令。依秦律,敢有挟书者,灭族。挟,藏。

(10)乖隔:犹抵触。

(11)二帝:指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或周武王。

(12)泯泯(mǐn):茫茫,漫无头绪。

(13)贵王贱霸而已:儒家主张以仁义治天下,谓之王道;反对以武力、刑罚、权势等进行统治的霸道。

(14)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服左衽,言侏离,谓像那些不知道礼法人伦的少数民族一样。这应该是韩愈的文化偏见。左衽,我国古代某些少数民族的服装,前襟向左掩,异于中原。衽,衣襟。侏离,形容语音难辨。

【译文】

韩愈不帮助佛家又排斥它,这其中有需要解释的道理。孟子曾经说过:天下人不是站在杨朱一边,就是站在墨子一边。杨、墨两家交相扰乱,使得圣贤之道昧而不明,三纲沦丧,九法败坏,礼崩乐坏,夷狄横行,如此一来怎能不使天下人皆禽兽呢!所以说:“能够谈论排斥杨、墨之学的人,就可以视为圣人之教的信徒了。”扬雄曾说:“古时杨、墨之学充塞天下,孟子凭借其善辩的言辞加以排斥,才使得圣人之道清晰一些。”杨、墨之学横行,圣人之道废弛,这一局面持续了数百年的时间,到了秦朝,最终灭裂先王之法,焚烧圣人经典,坑杀向学之士,天下于是大乱。秦朝灭亡后,汉朝兴起又近百年,尚且不知道修习讲明先王之道。后来才废除秦朝的挟书刑律,向天下征求亡佚经书,征召饱学之士,尽管得到了一些经书,但大多残缺,有十分之二三的经书已经再也找不到了。秦火以前的饱学之士多已老死,存在于他们头脑中的经书也归于消亡,汉代书生已经不能读到完整的经书了,他们也就不能完全了解先王之事,各自守住自己所了解的不放,完整的经书被割裂开来,书生抱残守缺,从不试图整合经书,公之于世。尧、舜二帝、夏禹、商汤、周文王和众多圣人所讲求的大道遭到严重破坏。后来学者无所依循,到今天已更加茫昧不明了。导致这场文化浩劫的原因是杨、墨之学肆意横行,而没有被有效制止。孟子虽然是一个圣贤,但由于没有权势地位,也只能说一些空洞的话,这些话虽然很切合时弊,但对时弊的矫正又有什么帮助呢?尽管如此,幸亏有了孟子的这些话,现在的学者才知道宗奉孔子,崇尚仁义,推尊王道,而鄙弃霸道。但是毕竟圣人经典、先王之法已经灭裂而无可挽救,断烂而不可收拾,就像这样于千百中仅存十分之一,怎能算得上是廓清了圣人之道呢?然而如果没有孟子,我们或许还在穿着夷族的衣服,说着夷族的语言呢!我之所以推尊孟子,并认为他的功绩不在夏禹之下,道理就在这里。

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 (1) ,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 (2) ,绵绵延延,浸以微灭 (3) 。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 (4) ,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 (5) ,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注释】

(1)区区:形容数量少。

(2)一发引千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一根头发吊着千钧的重物,比喻情况万分危急。

(3)浸:渐渐。

(4)释:指佛教。老:指老子,其说为道教所尊奉。韩愈《原道》:“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

(5)摧折:指贬官潮州。

【译文】

汉代以来,众多儒生对残破缺漏的经书做了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但百孔千疮,很多都随战乱而散失了,圣人之学的危殆局势好比一根发丝牵悬着千钧之重,又好比一缕游丝,绵延欲绝。在这一关键的时候,再来倡导佛教、道教,煽惑天下人而信从他,唉!这也太不仁义了吧!佛教、道教所能带来的祸患要远远超过杨、墨之学,但是韩愈却没有孟子的才能,孟子尚且不能在圣人之学尚未消亡之前将其成功拯救,而今韩愈反倒想在圣人之学崩坏残存的今天力挽狂澜,唉!他太不自量力了,而今他自身尚不能自保,恐怕圣人之学还没有被拯救,他本人却先死了!尽管如此,如果圣人之道因韩愈而能够使后人窥其大概,那么,韩愈虽死于蛮荒,也没有丝毫的怨恨!有天地鬼神在上,为我作证,我韩愈怎能因为目前的挫折,而毁弃自己一生须臾不离的圣人之道,转而信从邪门歪道呢!

籍、湜辈虽屡指教 (1) ,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 (2) ,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注释】

(1)籍:即张籍,字文昌,中唐诗人,工乐府。详见新、旧《唐书·张籍传》。湜(shí):即皇甫湜,字持正。韩派古文家,《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铭》皆出于其手。详见《新唐书·皇甫湜传》。

(2)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意谓承蒙写信询问信奉佛教一事,虽然是对我的关怀,但我却不能受命。辱,谦辞,犹言承蒙。不获,不能。

【译文】

张籍、皇甫湜等后生,尽管我屡次加以指教,不知道他们确实能够不离我而去吗?有劳兄长厚爱眷顾,在下却不能遵命而从,只增加了心中的惭愧,死罪死罪!韩愈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古来书自司马子长答任少卿后,独韩昌黎为工,而此书尤昌黎佳处。

又评:翻覆变幻,昌黎书当以此为第一。

张孝先曰:三代以下,学术分裂,异端蜂起,而佛教尤甚。公既抗疏辟之,及贬潮州,乃与大颠往来,或者疑其屈吾道以从彼。公特明其平生辟邪崇正大旨,以自附于孟子之后。读此书,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而彼邪淫之徒,所谓传灯公案者,犹以大颠往来、留衣为别之事,援昌黎为彼护法。噫,其亦诞妄甚矣!又按朱子《韩文考异》,谓此书称许大颠之语,多为后人妄为隐避,删节太过,失其正意。盖韩公之学,见于《原道》者,虽有以识于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且于日用之间,亦未见其有以存养省察而体之于身也。是以虽其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语言之工。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其于僧道,则亦仅得毛干、畅观、灵惠之流耳。是以身心内外,所立所资不越乎此,亦何所据以为息邪距诐之本,而充其所以自任之心乎?是以一旦放逐,憔悴亡聊之中,无复平日饮博过从之乐,方且郁郁不能自遣,而卒然见夫瘴海之滨、异端之学,乃有能以义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之人,与之语,虽不尽解,亦岂不足以荡涤情累,而暂空其滞碍之怀乎?然则凡此称誉之言自不必讳,而于公所谓不求其福、不畏其祸、不学其道者,初亦不相妨也。虽然,使公于此能因彼稊荑之有秋,而悟我禾稷之未熟,一旦翻然反求诸身,以尽圣贤之蕴,则所谓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将无复羡于彼,而吾之所以自任者,益恢其有余地矣,岂不伟哉!

【译文】

茅坤评论道:自古以来,书信的写作自从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后,只有韩愈撰写的书信可称得上工巧,而在韩愈的书信中,尤以这篇书信为佳。

又评论道:这篇书信变化莫测,韩愈书信应当以这篇为最佳。

张伯行评论道:夏、商、周以下,学术思想分裂不统一。各种学说纷然并起,其中尤以佛教影响为大。在此之前,韩愈已经向皇帝上书直言佛教的危害,等到被贬至潮州,韩愈与大颠和尚往来,有人因此怀疑韩愈所持儒家之道,已经屈尊服从佛教了。韩愈特地表明自己一生批判邪说、崇尚正义的立场,并将自己所继承的道统上接孟子之后。读完这封信,可以看到,韩愈所作所为,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而那些邪恶纵逸之徒,所说的大颠和尚传法于韩愈的公案,仍然将大颠和尚与韩愈离别留衣为话头,将韩愈视为佛教的护法人。唉!这也太荒诞了吧!根据朱熹《韩文考异》,这封书信中所谓称许大颠的语句,大多经后世人胡乱隐讳、删节太多、断章取义,韩愈本来的意思反倒被掩盖了。韩愈自身的学问,体现在《原道》中的,尽管能够认识到大道之传承,对于人类的重要作用,但是,韩愈对于大道本来的完整面貌,似乎并没有看明白。并且在日常生活之间,也没有看到他身体力行,存心养性,内省自察。因此,尽管韩愈自觉肩负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但是他平生用功之处,最终离不开语言文字的范围。至于他自己个人的偏好,也没有卓然超出众人之上。和他交往的,也不过当时有名的文人;他所接触的僧人、道人,也只有毛干、畅观、灵惠之流的人。因此从其身心修养、内道外道方面来看,其所据以树立的基础,不外乎如此,又凭什么来消弭邪说、拒斥异端,从而担负起接续儒家正统的重任呢?因此,一旦被贬放逐,忧戚烦恼,百无聊赖,再也没有平时高朋满座、饮酒博戏的快乐了,正当闷闷不乐,无法遣怀之时,突然在蛮瘴之地遇到秉持不同于儒家思想学说,并且能够自圆其说,超然于尘世万物之外的上人,与他交谈,尽管不能完全了解其所持观点,难道不能够藉此一洗心中尘世之牵累,清空胸中平素之滞碍吗?因此,韩愈在信中对佛、道之人的称扬赞美也不必讳言,以及他所说的不因此而求福报、不因此而害怕祸患、不因此而修学其道等说法,从一开始就不相妨碍。即便如此,韩愈如果能够以彼之长,补我之不足,并结合自身修养,阐发圣人之意蕴,也可以达到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的境界,也就不会歆羡佛、道思想了,而且完成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就会更加游刃有余,这样做该有多么伟大啊!

与于襄阳书 【题解】

于襄阳名頔,字允元。贞元十四年(819)九月,以工部尚书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山南东道治所襄州,襄州汉称襄阳,故时人称于頔为于襄阳。于頔以善待士人知名于当时。韩愈这封信写于贞元十八年(802)七月。贞元十七年(801)秋冬之际,韩愈被任命为署理国子监四门博士。博士乃闲职,韩愈深感沉沦此职难展抱负,于是写信给于頔以求援引。

关于这封书信写作结构之精巧,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一曾抽丝剥茧地分析此篇:“前半幅只是泛论,下半幅方入正文。然其妙处全在上半幅六七个曲折,大意只是一句'相须殷而相遇疏’者,其故在上下之有所负。拙笔行之,一句可了。看他先用提笔,将上之人、下之人,两两提出,为第一曲折。此下便可直接'是二人’句,他却又用反笔写四句,作翻为第二曲折。于是接写是二人句,又用一呼一唤,不直说出为第三曲折。此下又便可直接上下各负其能句,他却又用无可援,无可推,作一宕笔,为第四曲折。于是接出上不颁下,下不谄上为第五曲折。下用正笔总束二句为第六曲折。又用反笔总束四句为第七曲折。得此七个曲折,便令人如入武夷深处,迷不能出。后半幅只是一段写襄阳,一段写自己,末后一结更觉俯仰淋漓。”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 (1) ,谨奉书尚书阁下: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2)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 (3) ,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4)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 (5) ?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6) ?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 (7) ,盛位无赫赫之光 (8)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 (9) ,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注释】

(1)将仕郎:从九品,唐代文散官。守:唐代文武官员皆带散位以示品阶,其品阶与职位未必相应。凡品阶低而职官高者曰守。国子四门博士:从七品,唐代国家的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国子监所领官学有国子学、太学、四门馆等,皆有博士之职。

(2)先达:有德行学问的前辈。

(3)休光:光华,美德。

(4)未始不相须也:意谓先达者与后进者相互需要,相互借重。未始,未尝。相须,亦作“相需”。互相依存,互相配合。

(5)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难道是处上位的人没有举荐后进之人,处下位的没有值得推崇之人吗。援,援引。引申为举荐。推,推崇。

(6)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意谓为什么他们迫切地相互需要但相互遇合却是那样少呢。殷,盛。此处引申为强烈,迫切。

(7)戚戚:忧惧貌,忧伤貌。语出《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8)赫赫:显耀盛大貌。

(9)干(gān):干谒,有所需求而请见。

【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谨地将书信呈给尚书阁下:读书人能够享有盛名而显赫于当世的,没有一个不是依靠深孚众望的先进通达之士为之荐引的。读书人能够流传美名,光照后世的,也没有一个不是依靠享有天下声望的后来者为之称颂的。没有前辈荐引,后辈虽有美材也不能彰显于世;没有后辈的颂扬,前辈虽有盛德也不能光耀后世。这两种人未尝不相互借重,然而千百年才能相遇一次。难道是处上位者没有可援引的后进之人,处下位者没有值得推崇的人吗?为什么他们相互借重的心情如此殷切,而相遇的机会又如此稀少呢?原因在于,处下位者恃其才不肯有求于处上位者,而处上位者凭借他们的地位又不肯称扬处下位者。因此,才高者多因不得志而忧愁,而位高者也不能显美名于后世,这两种人的做法都是不对的。不曾去拜见,就不能说上面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曾去寻求,不能说下面就没有值得推荐的人。我有这种看法已经很久了,但未曾冒昧地将这些话讲给别人听。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材 (1) ,特立而独行 (2) ,道方而事实 (3) ,卷舒不随乎时 (4) ,文武惟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 (5) ,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 (6) ?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 (7) ,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

【注释】

(1)不世之材:此指罕见的才能。

(2)特立而独行:意谓立身行事卓而不群。特,出众,卓异。

(3)道方而事实:谓守道方正,行事切实不虚。

(4)卷舒不随乎时:意谓不与世俯仰、随风进退。韩愈对于頔的评价与历史事实不符。按:据《旧唐书·于頔传》,详情页外包于頔是一个恣行暴虐、滥杀无辜、拥兵自重、胁迫朝廷之人。死后初谥曰“厉”,后虽由其子求诉穆宗改谥,仍可见当时公议。上此书后五年,韩愈自江陵法曹参军还朝,途经襄阳,作《至邓州北寄上襄阳于頔相公书》,再加誉美,谀不容讳。

(5)门下:与上句“左右”皆指在权贵近旁。

(6)“岂求之而未得邪”几句:意谓是您求贤而未得其人呢,还是您志在立功,专事报主,以致虽然遇到贤才却无暇顾及呢?

(7)恒人:常人。

【译文】

我听说您具有非凡的才能,立身、操行均卓而不群,道德端正,处事务实,进退有度而不随波逐流,文武官员依才而用,难道您就是我所说的先进通达之士吗?然而我还没有听说有后进之士被您赏识且蒙您礼遇的,难道是您寻求而没有得到吗?还是您有志于建功立业,将精力专注于报答君主,即使遇到了合适的人才,而没有时间以礼相待呢?为什么本应该听到您奖掖后进的消息,却很久没有听到呢?韩愈尽管才能低下,但对自己的要求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我是不是您将要寻求还没有寻到的人才呢?

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1)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 (2) ,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 (3) ,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以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1)请自隗始:指招贤纳士从郭隗开始。典出《史记·燕召公世家》:燕昭王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

(2)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关于自己的境况,韩愈《上考宏词崔虞部书》也曾言:“无僦屋赁仆之资,无缊袍粝食之给。”刍米,此处犹言柴米。仆赁,即“赁仆”,雇佣仆人。

(3)龊龊(chuò):拘谨貌,谨小慎微貌。

【译文】

古人曾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正为每天的柴米和雇佣仆役、租赁费用而着急,这不过花费您一顿饭的费用就够了。如果您说:“我有志于建功立业,将精力专注于报答君主,尽管遇到了合适的人才,却没有时间以礼相待。”这不是我韩愈所敢知道的了。世上器量狭小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谈论这些话;心胸坦荡、光明正大的人,又不能听我的话,那么我的确命该困厄了!

谨献上以前写的文章十八篇,如蒙您观览,也就可以知道我的志向所在了。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前半瑰玮游泳,后半婉娈凄切。

张孝先曰:莫为之前虽美不彰,莫为之后虽盛不传,古今传诵以为名言。自余论之,以为理固如是;然上之人当汲汲以求贤,而下之人不可皇皇以干进,韩公合而言之,不几长世人奔竞之心乎?且上之人所贵汲汲求贤者,固欲与之修德讲学,以共成天下之务,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但非借后进之士,为之后以传其盛,而使之垂休光、照后世已也。苟以是而为心,则求贤之念固已屈于一己之私,而非圣贤正谊明道之旨矣。然则公之诵此言者,不知其何所本,而欲人知其志之所存者,又不知其果何志也?姑存其文而论之如此。

【译文】

茅坤评论道:文章前半篇文辞壮丽、浸润畅快;后半篇则纡徐缠绵、凄婉动人。

张伯行评论道:没有前人的提携,即便是人才,也不能将才能展露给世人;没有后人的称颂,即便生前享有盛名,也不能为后世所知。这句话已被世人传诵,成为名言。在我看来,道理尽管是这样的,但是,如果居于上位的人忙于延揽天下贤人,居于下位的人则整日奔走于谋求仕进的路上,而韩愈将两者放在一起来提倡,岂不助长了天下人追逐名利的心了吗?更何况居于上位之人之所以看重并急于延揽天下人才,本来是为了和他们一起,提高道德修养,讲论学问,携手成就一番事业,将圣人之道传承给后来的士人,而并非借助于后进之力,传颂自己的身后盛名,让自己的美德勋业能够传之后世。如果怀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他延揽天下人才就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违背了圣人先贤传承圣人之道的宗旨。不知韩愈所说的这些话源于何处,是想要让人们了解他心存的志向,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何种志向呢?因此,收录韩愈的这篇文章,并进行了以上的评述。

上兵部李侍郎书 【题解】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愈为揭穿权贵隐瞒关中严重旱情的谎言,秉笔直书《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进上。因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贬为连州阳山令。贞元二十一年(805),遇赦,被任命为江陵法曹参军。韩愈不甘于沉沦下僚,于永贞元年(805)给当时的兵部侍郎李巽写了这封自荐信。

李巽,字令叔,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以明经补华州参军。后考中拔萃科,任户县尉。累迁至左司郎中,出任常州刺史。贞元中,任给事中、湖南观察使、江州刺史、御史大夫等职。顺宗即位,任吏部侍郎。元和元年(806),任度支盐铁转运副使,协助杜佑负责全国财赋。不久代替杜佑之职,专任度支盐铁转运使。任职期间多所改创,财赋收入为之剧增,成为唐后期政绩卓著的理财家。后迁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仍兼任使职。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阁下 (1) :愈少鄙钝 (2) ,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 (3) ,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 (4) 。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 (5) ,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 (6) ,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已来 (7) ,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宝,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言,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 (8) ,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

【注释】

(1)侍郎:据《新唐书·百官志一》“尚书省兵部”:“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二人,正四品下。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

(2)鄙钝:鄙陋不聪敏。自谦之词。

(3)自活:自求生存。

(4)凡二十年矣:韩愈贞元二年(786)入京师,至永贞元年(805),计二十年。

(5)进寸退尺:语出《老子·六十九章》:“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6)砻(lóng)磨:磨治锻炼。

(7)唐虞:唐尧与虞舜的并称。亦指尧与舜的时代,古人认为当时为太平盛世。《论语·泰伯》:“唐虞之际,于斯为盛。”

(8)时事:当时的政事,世事。

【译文】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恭谨地将书信呈给侍郎阁下:韩愈年少时鄙陋不敏,对于世事全不知晓,家境贫寒,不能养活自己,于是便参加举试,求得一官,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无奈自己命运不好,很不幸运,常常遭到谗言毁谤,仕途若有盈寸之进,遣谪之幅常达满尺,最终一生碌碌无为。我天性喜好文学,由于常常处在困苦之中,悲愁之情,无人倾诉,于是便以书为伴,深究于历代经书传训、史家著述、诸子杂说,潜心于经书传训之义,于句读之法反复琢磨,以圣人事业相砥砺,并发奋著成文章。自尧、舜以来,历代典籍所存留的,像河海那样广大,像山岳那样巍峨,像日月那样光明,像鬼神那样幽冥,细小时像华美的珠宝,变化时好比风雨雷电,不论是奇异的辞句,还是深奥的言语,没有不通晓畅达。只是鄙陋不敏,对于世事全不知晓,尽管学有所成,所学之道却难行之于世,随着年岁的增加,智慧日渐衰减,常常暗自怜惜悼伤,后悔当初所用的心思,等到头发落尽了,牙齿残缺了,仍然找不见一个了解自己的人。

夫牛角之歌 (1) ,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 (2) ,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注释】

(1)牛角之歌:《楚辞·离骚》:“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王逸注:“甯戚修德不用,退而商贾,宿齐东门外。桓公夜出,甯戚方饭牛,叩角而商歌。桓公闻之,知其贤,举用为客卿,备辅佐也。”

(2)堂下之言:据《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叔向适郑,鬷蔑恶,欲观叔向,从使之收器者而往,立于堂下,一言而善。叔向将饮酒,闻之,曰:'鬷明也。’下,执其手以上,曰:'昔贾大夫恶,取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今子少不扬,子若无言,吾几失子矣。言不可以已也如是。’遂如故知。”

【译文】

甯戚扣牛角而歌,言辞粗鄙,表意笨拙;鬷明堂下之言,并不曾写在史传中。然而齐桓公却能听甯戚之歌,擢其为相;叔向闻鬷明之言,携手登堂。可见,并非话有多么难说,难的是遇到能认真听并给予赏识的人!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 (1) ,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 (2) ,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 (3) ,汲汲于理化之日 (4) ,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

【注释】

(1)尚贤而与能:推荐有才能的人。与,通“举”。推举。

(2)入守内职:指李巽在顺宗即位后,入朝任吏部侍郎。

(3)天子新即位:指顺宗即位,改元永贞。

(4)理化:治理与教化。

【译文】

在下以为,阁下有仁爱之心,处事合乎道义,操行高尚,道德崇厚,尊重贤人,推举能者,怜恤穷愁者,同情冤屈人,沿长江而西,已经阁下教化。如今入京担任吏部侍郎,成为朝廷大臣,正当天子刚刚即位,正是忙于治理天下、教化百姓的时候,需要建言者与执行者,相关机构都需要设置。阁下既然有兼听之明,又有振起之力,若不能在身边发现像甯戚、鬷明一样的人才,以后就会失去这样的机会。

谨献旧文一卷 (1) ,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 (2) ,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注释】

(1)旧文一卷:指韩愈《原道》等数篇。

(2)南行诗一卷:指韩愈南迁阳山令时所作诗。

【译文】

恭谨地献上一卷以前写的文章,都是我自己所领悟的匡扶教化、树立道义的内容;并呈上南行诗一卷,都是舒缓忧愁、排解悲伤的内容,并夹杂一些怪异言辞,皆为世俗之好,为众口所诵,众耳所闻。如果蒙您观览,或许有可取之处。冒犯亵渎了您的尊严,心中惶恐不安。韩愈再拜。

【评点】

张孝先曰:韩公生平实历见于此书。学问底蕴,固未易测其涯涘。其曰:“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其精细有实用处,学者当玩味于斯言。

【译文】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一生的实际经历,在这封信中都可以看到。他的学问底蕴,本来就不容易窥测全貌。韩愈曾说过:“深究于历代经书传训、史家著述、诸子杂说,潜心于经书传训之义,于句读之法反复琢磨,以圣人事业相砥砺,并发奋著成文章。”这句话说得很是精细,有实用的地方,后来学者应当仔细体悟这句话。

上考功崔虞部书 【题解】

贞元八年(792)韩愈进士及第,未即授官,第二年又试博学宏词科于吏部。已得之,复被中书省所黜,韩愈遂上此书,向当时的考官表白心迹。

题一作“上考功宏词官虞部崔员外书”,沈钦韩云:题当作“上考宏词官崔虞部书”。按,沈说是。崔虞部,或云崔元翰。据《旧唐书·崔元翰传》《新唐书·文艺传·崔元翰传》,崔元翰,名鹏,以字行。举进士、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皆异等。独不载为虞部员外郎。考功,唐尚书省吏部官员名,有考功郎中、考功员外郎等。唐制,进士由礼部既登第后,须再试于吏部,然后据考核结果再命官。吏部之试,通常由考功郎中、考功员外郎主持,题中“功”字或即因此衍入。虞部,唐尚书省工部下属机关,有郎中、员外郎等职。崔元翰其时以虞部员外郎之职兼领宏词科考试之官。贞元二年(786)为太常博士,迁礼部员外郎。贞元七年(791),转职方员外郎、知制诰。八年(792)春,与梁肃同荐韩愈、李观等登第。

韩愈这封信写于贞元九年(793),因受知于崔虞部,为表谢忱,遂致信于崔虞部。同时表明自己不同于一般的竞进士人,竞进士人所学为博取名利,名位既得,辄弃所学,自己则“行道为学”“之死不倦”。

愈不肖 (1) ,行能诚无可取 (2) ;行己颇僻 (3) ,与时俗异态;抱愚守迷,固不识仕进之门。乃与群士争名竞得失,行人之所甚鄙,求人之所甚利,其为不可,虽童昏实知之 (4) 。如执事者,不以是为念,援之幽穷之中,推之高显之上。是知其文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时之莫可也。既以自咎,又叹执事者所守异于人人,废耳任目,华实不兼,故有所进,故有所退。且执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嚣之徒已相与称曰:某得矣,某得矣。问其所从来,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间,九变其说。凡进士之应此选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数人而已,而愈在焉。及执事既上名之后,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果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则莫之闻矣,实与华违,运与时乖,果竟退之。如是则可见时之所与者,时之所不与者之相远矣。

【注释】

(1)不肖:不贤。

(2)行能:品行与才能。

(3)行己:谓立身行事。

(4)童昏:愚昧无知。语出陆机《演连珠》:“是以利尽万物,不能睿童昏之心。”

【译文】

韩愈不才,品行能力的确没有可取之处;立身行事也孤僻,与众人不同;抱守固陋偏见,本来就不了解进入仕途的大门。而今却与众书生一起争名逐利,做人们所鄙弃的事,却追求世人所谓的可图之利,如此很难成事,这个道理即便蒙昧无知之人也很清楚。像您这样的人,却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把我从幽昧穷愁之中援引出来,并推到显要的高位。是因为了解我的文章还过得去,而不了解我这个人一无可取;或者是了解我这个人还过得去,而不了解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却是行不通的。我心中常常自责,又感叹您所坚持的不同于一般世人,因此不相信别人的传言,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不被华丽的外表所欺骗,更看重内在的修养,所以有所援引,也有所黜退。您主持考试的第二天,浮躁喧嚣的人们已奔走宣告:某某考中了,某某考中了。问他们消息的来源,都说消息可靠。一天之内,他们多次变化说法。进士参加殿试的一共三十二人,传言中没有提到的,也就几人而已,韩愈就在其中。等到您将录取的名单公布出来之后,三人之中,有二人在传闻中被提到,并且是华实兼美者,最终实至名归,而且又高升了;而传闻中的另外一人,由于名实不称,时运不济,最终被黜退了。由此可以看出,时运所选择的与所遗弃的,两者有很大的差距。

然愚之所守,竟非偶然,故不可变。凡在京师八九年矣,足不迹公卿之门,名不誉于大夫士之口。始者谬为今相国所第 (1) ,此时惟念以为得失固有天命,不在趋时 (2) ,而偃仰一室,啸歌古人 (3) 。今则复疑矣!未知夫天竟如何,命竟如何?由人乎哉?不由人乎哉?欲事干谒 (4) ,则患不能小书,困于投刺 (5) ;欲学为佞,则患言讷词直,卒事不成,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终日 (6) 。是以劳思长怀,中夜起坐,度时揣己,废然而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7) 。

【注释】

(1)今相国:指陆贽。陆贽贞元八年(792)四月以兵部侍郎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唐科名记》:“贞元八年,陆贽主司,试《明水赋》《御沟新柳诗》。”韩愈与李绛、崔群等二十三人进士及第,其间多知名士,号“龙虎榜”。第:进士及第。

(2)趋时:迎合时尚。白居易《陈中师除太常少卿制》:“不背俗以矫逸,不趋时以沽名。”

(3)而偃仰一室,啸歌古人:形容安贫乐道之状。偃仰,晏安貌。语本《诗经·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

(4)干谒(yè):对人有所求而请见。

(5)投刺:投递名帖。

(6)儳(chàn)焉:不安宁的样子。语出《礼记·表记》:“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终日。”

(7)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语出《论语·子罕》,是颜渊称美孔子之语。言夫子有所创立,则又卓然绝异,己虽欲从之,无由得及。言己虽蒙夫子之善诱,犹不能及夫子之所立也。末,无。

【译文】

然而,在下所坚守的,毕竟不是偶然的,所以不能改变。我在京城一共有八九年的时间了,双脚从没有踏进过公卿家的大门,名字也没有被士大夫提起过。开始人们误以为我是现任相国的门生,而当时我只是想着得失自有天命,不在于是否迎合时人之所好,于是处斗室之中,俯仰啸歌,终日与古人相伴。而今,我不禁疑惑了!我不知道天究竟会怎样,命究竟会怎样?一切都是由人来掌控的呢?还是并非由人来掌控?想拜见名流以求延引,但苦于不能小字书写,困于不能投递名帖;想学巧言令色,又苦于口中木讷,言词直率,最终不能济事,徒然使自己终日不得安宁。所以常常思虑萦怀,以至于夜半枯坐难眠,考量时会,揣测自己,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轨迹,即便我想模仿别人的做法,但那并非出于我的本心。

又常念古之人日已进,今之人日已退。夫古之人四十而仕 (1) ,其行道为学,既已大成,而又之死不倦,故其事业功德,老而益明,死而益光。故《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2) 。”言老成之可尚也。又曰:“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3) 。”谓死而不亡也 (4) 。夫今之人务利而遗道,其学其问,以之取名致官而已。得一名,获一位,则弃其业而役役于持权者之门 (5) ,故其事业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而遂亡。愈今二十有六矣,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岂为晚哉?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 (6) ,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用此自遣,且以为知己者之报,执事以为如何哉?其信然否也?今所病者在于穷约,无僦屋赁仆之资 (7) ,无缊袍粝食之给 (8) 。驱马出门,不知所之 (9) ,斯道未丧,天命不欺,岂遂殆哉?岂遂困哉?

【注释】

(1)四十而仕:语出《礼记·曲礼》“四十曰强而仕。”

(2)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语出《诗经·大雅·荡》。郑玄笺:“老成人谓若伊尹、伊陟、臣扈之属。虽无此臣,犹有常事故法可案用也。”老成人,指有德行、经验丰富的长者。典刑,即典章制度。

(3)乐只君子,德音不已:语出《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只,犹“哉”。德音,善言。

(4)亡:通“忘”。

(5)役役:奔走钻营。

(6)要:探求,求取。

(7)僦(jiù)屋:租赁房屋。

(8)缊袍:乱絮做成的棉袍。《礼记·玉藻》:“纩为茧,缊为袍。”郑玄注:“纩,谓今之新绵也。缊,谓今纩及旧絮也。”

(9)驱马出门,不知所之:语出陶渊明《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译文】

又常常想,古代的人每天都有进步,现在的人每天都在退步。古代人四十岁才出来做官,其时,不论道德修养,还是读书治学,都已经卓然有成,古人并不就此止步,其修养治学,一直到死,都不知疲倦,所以古人所致力的圣人事业,所完善的个人功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昌明,即便人已故去,其思想学说愈发烛照后世。所以,《诗经》中曾说:“即便没有老成之人,但是仍有前人留下的法典可以利用。”这是在说老成值得尊重。《诗经》又说:“君子真快乐呀,因为他的美名永远流传。”这是在说人死后,并不会被后人所忘记。但是,现在的人,追逐利益而遗弃圣人之道,他们研治学问,也不过是为了博取名声,最终达到进入仕途的目的。一旦获得名声,进入仕途,便放弃了圣人事业,而蝇营狗苟,奔走在权贵之门,所以,他们的事业功德,日渐淡忘,销蚀殆尽,人老之后愈发昏聩不辨,人死之后,便很快被人遗忘了。韩愈今年二十六岁了,距离古人所谓开始做官的时间还有十四年,难道时间算晚了吗?如果能够坚持不懈地实行,至死都在探索,那么,所追求的功业,即便不在现在得到,也会与古代相合,即便不在生前得到,也会在死后得到。用这些话自我勉励,并将此作为对知己知遇之恩的报答,您以为怎么样呢?我所说的话属实吗?现在我深感困扰的是穷困和贫贱,没有租赁房屋雇佣仆人的钱,没有添置旧袍购买粗粮的钱。每当骑马出门,常常心生茫然,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如果圣人之道没有沦丧,天降之命应当不欺世人,这难道不很危险吗?这难道不陷入绝境了吗?

窃惟执事之于愈也,无师友之交,无久故之事 (1) ,无颜色言语之情,卒然振而发之者,必有以见知尔。故尽暴其所志,不敢以默。又惧执事多在省 (2) ,非公事不敢以至,是则拜见之不可期,获侍之无时也。是以进其说如此,庶执事察之也。

【注释】

(1)久故:犹“故旧”。老朋友。

(2)多在省:指常在尚书省。

【译文】

我私下在想,您与我韩愈,没有师友的交情,也并非故旧之交,甚至不曾谋面,也不曾晤谈,也就谈不上建立什么感情,但是您却忽然间将我从泯然众人中援引出来,一定是您赏识我的某一方面。所以将我的心志尽量展现出来,不敢默然自守。又担心您平时多在尚书省,没有公务不敢造访,所以无法拜见您,也无法听到您的教诲。因此,写下上面的一些话,进呈给您,但愿能得到您的体察。

【评点】

张孝先曰:公受知于崔虞部,而其志则与竞仕进者不同,故自述其进学之切如此。“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噫,此士之所以贵自立也!眼前之穷约,何足为之介意哉?

【译文】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受崔虞部知遇之恩,他的志向与一般的竞进之士不同,韩愈因此写信给崔虞部很恳切地讲述自己所修习的学业。“读书人只要信念坚定,所追求的功业,即便不在现在得到,也会与古代相合到,即便不在生前得到,也会在死后得到”。噫!这就是读书人以自立为贵的原因了。如果这样,即便眼前穷困、贫贱,又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呢?

与孟东野书 【题解】

孟东野,即孟郊,是中唐与韩愈齐名的诗人。韩愈与孟郊相识于贞元八年(792),两人一同参加这一年的科举考试,韩愈考中了,而孟郊却再一次落第。韩愈非常同情这位名满天下、科途蹭蹬的诗人,两人也因此结下了一生的友谊。贞元十三年(797),韩愈、孟郊、李翱、张籍等人齐聚汴州,他们一同游赏、唱酬,非常快意。次年,孟郊南归,汴州兵变,韩愈因外出公干,躲过一劫。随后便投奔徐州刺史张建封,不久被辟为推官。这封信就是写于贞元十五年(799)春徐州任上。从这封信可以看出,韩愈在徐州并不愉快,可以说很孤寂,所以才格外思念好友。

与足下别久矣 (1) !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 (2) 。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 (3) ,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注释】

(1)足下:敬辞,称对方。后专用为对同辈的敬辞。

(2)悬悬:挂念。蔡琰《胡笳十八拍》:“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长如饥。”

(3)无徒:没有志同道合的人。徒,指同类人。

【译文】

与您分别很久了!以我思念您的心情来揣测您,知道您也一定很挂念我。但是我们都有世事牵绊,无法相聚,至于我身边的其他人,是无法取代您的,却要天天与他们相见,日日与他们相处,您应当知道我心中是否快乐!我说的话有谁去听呢?我的倡议有谁来应和呢?说话无人听,倡议无人响应,独自处事而无人协助,是非对错也无人赞同,您应当知道我心中是否快乐!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 (1) ,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 (2) ,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注释】

(1)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意谓没有田产,靠文字谋生,侍奉母亲不失礼,很孝顺。事,侍奉。亲,孟郊的父亲在他幼年时便已去世,故这里指他的母亲。关于孟郊侍奉其母之事,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曾言:“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选为溧阳尉,迎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郑公尹河南,奏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亲拜其母于门内。”

(2)混混与世相浊:意谓浑浑浊浊与世人一起俯仰。《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混混,浑浊貌。

【译文】

您才华高妙,气质清逸,行为合乎古道,生活在当今社会,家无一垄田地,却要谋划全家人的衣食,侍奉母亲无微不至,十分孝顺,您的用心真是太勤勉了,您立身处世真是太操劳辛苦了。人生俗世,不得不为俗务羁绊,泯然众人,但是您的内心却能够追随古人,您的处世之道,不禁使我心生悲伤。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 (1) ,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 (2) ,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 (3) ,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 (4) ,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注释】

(1)汴州之乱:据程俱《韩文公历官记》:贞元十五年(799)二月,董晋薨,韩愈随晋丧出。“四日而汴州乱,愈家在围中。寻得脱,下汴东,趋彭城。愈从丧至洛,还孟津,渡汜水,出陈、许间,抵徐州”。

(2)主人:指当时的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

(3)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李习之,即李翱,字习之,韩派古文家。亡兄,指韩愈的叔父韩云卿之子韩弇。据洪兴祖《韩子年谱·世谱》引李翱曾记其岳父云:“弇文行修立。朔方节度请掌书记,得秘书省校书郎,累迁监察御史。贞元三年,吐蕃弗肯盟,君于是遇害。”

(4)张籍:字文昌,韩愈的学生,与白居易、元稹等相友善,而韩愈尤重之。工乐府诗,以诗名当时。和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和县。

【译文】

去年春天,我逃脱汴州之乱,侥幸不死,却因此没有依归,于是便来到徐州。这里的长官是我的故交,哀悯我的困厄,把我安置在符离的雎河边上。去年秋天,我准备告辞离开,由于被委以官职,便孤独地留在了这里,至今将近一年了。我准备到今年秋天,姑且离开此地,能归隐江湖,是我向往的快乐,能与您一起终老江湖,也是我的幸运。李习之准备迎娶我已去世哥哥的女儿,婚期就在后月,他很快就会来这里。张籍正在和州家中守丧,他家中十分贫寒。担心您不了解众友人的近况,所以特地一一讲述,也希望您能够来此地相聚。从您那儿到这里,尽管路途遥远,但大多坐船即可到达。赶紧计划一下,我期盼着您的到来。春天快要结束了,天气慢慢热起来了,祝您家中长者健康长寿。我的眼病近来加剧了,感到很是无奈,不再一一述说了。韩愈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两情凄切。

张孝先曰:公于朋友笃挚之情如此。然观“才高气清”数语,东野之人品,倏然出于尘俗之外,所以得公悬悬之思者,其故可想矣。

【译文】

茅坤评论道:两人情感凄凉悲哀。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对于朋友的情谊是如此的真挚、深厚。阅读书信中“才高气清”几句话,孟郊的人品,刹那间超出于尘世之外,正因如此,孟郊才使得韩愈惦念不已,其中缘故可以想见。

与崔群书 【题解】

崔群与韩愈同是贞元八年(792)的进士,两人相知多年,相交甚深。韩愈对崔群有非常高的评价,这一点,在这封信中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封信大约写于贞元十八年(802),韩愈时任国子监四门博士,这正是韩愈情绪较为低落的一个时期,韩愈在信中也发出了世道不公、天人相乖、穷愁疲惫的牢骚。及至元和十三年(818),韩愈因谏迎佛骨表,宪宗欲将其极法,当时帮韩愈说情的就有崔群。崔群认为“非内怀忠恳,不避黜责,岂能至此”?韩愈最终得到宪宗的宽恕,被贬潮州刺史。由此可见,韩愈与崔群的交谊确实非同一般,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至交情谊,书信中才有一些家常本色之言。

自足下离东都 (1) ,凡两度枉问 (2) ,寻承已达宣州 (3) ,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 (4) ,虽抱羁旅之念 (5) ,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 (6) ,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 (7) ?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 (8) ,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 (9) ,犹能不改其乐 (10) ,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 (11) ,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注释】

(1)东都:唐代以洛阳(今属河南)为东都。

(2)枉问:承蒙问询。

(3)寻承已达宣州:意谓不久又得到您的消息,知道您已到达宣州。寻,不久。承,奉。宣州,唐代州名,治所在宣城(今属安徽)。

(4)同列皆君子:韩愈《送杨仪之支使归湖南序》:“愈在京师时,尝闻当今藩翰之宾客,惟宣州为多贤。某与之游者有二人焉:陇西李博、清河崔群。群与博之为人,吾知之:道不行于主人,与之处者非其类,虽有享之以季氏之富,不一日留也。以群、博论之,凡在宣州之幕下者,虽不尽与之游,皆可信而得其为人矣。愈未尝至宣州,而乐颂其主人之贤者,以其取人信之也。”

(5)羁旅:滞留他乡。

(6)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意谓欣然地遵从天道对个人穷通进退和生命长短等的安排,前代贤良的人就是这样对待荣辱得失、生老病死的。乐天知命,语出《周易·系辞上》。前修,前贤。修,美,贤。御,治。此处引申为对待。外物,身外之物。此指人生中的功名利禄以及与之有关的各种各样的遭遇。

(7)出处:出仕和隐退。灵台: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心也。”

(8)风气:气候。

(9)穷约:穷困,贫贱。

(10)犹能不改其乐:语出《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11)幕府:军队行军作战,以帐幕为府署,称幕府。后凡从属的文官,无论其是否兼管军事,皆称幕府。

【译文】

自从您离开洛阳,共有两次来信承蒙问候,后来知道您已到达宣州,宣州刺史是一位仁爱贤德之人,与您共事的人皆为君子,尽管是客居他乡,但还是能够过日子,对于外来的一切都能应付自如。乐观地对待命运的安排,这本来就是前贤抵御外部侵扰的有效方法,何况您超越前贤成百上千倍,又怎能因为出仕和隐退以及离京城的远近影响自己的心情呢?宣州尽管地势较高,气候也较凉爽,但毕竟在大江之南,风俗环境不同于江北,养息之道,应当首先从养心的角度入手,能够心中清静无事,才能不为外部俗事所扰。对于当地气候的变化,应当了然于胸,才能做到哪怕小小的不适也远离自己。以您的贤德,即便身处穷乡僻壤,仍然不能改变乐道之心,何况所居之地距离京城很近,您的官位很荣耀,俸禄也很丰厚,加之身边都是至亲至爱之人!之所以说了这些话,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位贤人,理应居于上位,现在寄身于幕府之中,不能说是理想的处境,所以说了上面一些话,都是亲近您、敬重您的体己之言,并非泛泛的客套话。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 (1) ,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 (2) 。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注释】

(1)阃(kǔn)奥:即堂奥。此指思想的深处。畛(zhěn)域:界限,范围。《庄子·秋水》:“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成玄英疏:“譬东西南北,旷远无穷,量若虚空,岂有畛界限域也。”

(2)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渡河作譬,意谓我对圣人之书,不能说没有下过一番研讨的功夫。韩愈《进学解》云:“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其《答李翊书》又云:“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

【译文】

我从少年到现在,与周围的朋友相往还,也有十七年的时间了,时间不能说不长;所交往相识的人也有成百上千,不可谓不多;其中情同手足的也不在少数。有的因为共同面对一件事;有的因为欣赏其才能;有的因为倾慕其善行;有的因为相识的时间长了;有的起初并不很了解,关系一下子密切起来,后来也没有大的恶行,故而不再决定舍弃;有的本人尽管不完全入于善流,但他待我不薄,所以,想悔交已来不及。大凡浅薄之人本来不值得一提,交情深的也不过如此,至于让我心中敬仰佩服,从言行中考量而没有瑕疵,思想深邃让人看不到涯际,所学明白纯粹,光芒日日更新的人,只有您一人。我愚钝浅陋,所知不多,但是圣人所著之书无所不读,其中精细者,粗大者,或明晰,或隐晦、变化不定者,诸如此类,尽管我不能完全了然于胸,但不能说没有粗略地涉及。因此而推测,凭此而揣度,我确知您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与您的情义,怎么需要言语来自我表白呢!之所以说这些话,主要担心您以为我更多关注深层的东西,反将显而易见的东西弃置不顾。已经说过能够大概地了解您,而又担心您不了解我,这也是不完美的。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 (1) ,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 (2) ,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 (3) ,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注释】

(1)比:近日,近来。

(2)清河:地名,是崔氏一族的郡望,故以此代指崔群。

(3)脍(kuài):细切的鱼肉。炙(zhì):烤熟的肉食。此处脍炙泛指美味佳肴。

【译文】

近来,也有人说尽管您的确尽善尽美,但还是有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我问他:“有什么疑惑的地方?”怀疑的人说:“君子应当有喜欢的,也应当有不喜欢的,爱憎不能不分明。好比崔群君,不论是聪明的人,还是愚蠢的人,没有人不说他好的,没有不敬服他的为人的。但是作为普通的一个人,这就让人心生疑惑了。”我这样回答他:“凤凰和灵芝草,不论是聪明人还是愚蠢的人都认为它们是美好吉祥的东西;青天白日,即便地位卑微的人也知道是清新光明之物。好比食物,人们对于来自远方的异乎寻常的风味,有的非常喜欢,有的则不喜欢;至于像稻米、谷粱、鱼肉佳肴,难道听说有不喜欢的吗?”疑惑者于是明白了。别人明白与否,对您本人没有任何影响。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 (1) ;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 (2) 。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 (3) ?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注释】

(1)青紫:本为古时公卿绶带之色,因借指高官显爵。《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王先谦补注引叶梦得曰:“汉丞相大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此三府官之极崇者,胜云青紫谓此。”

(2)眉寿:长寿。《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孔颖达疏:“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谓豪眉也。”

(3)无乃:意为“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

【译文】

自古以来有贤德的人很少,没有才能的人却有很多。我从明白事理以后,所见到的贤人大多生不逢时,而没有贤德的人却能相与居高官、加显爵;贤人常常无法养活自己,而没有贤德的人却能够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贤人尽管得到卑微的官位,但随即便在穷困中死去,没有贤德的人却能够长命百岁。我不知道造物者为什么如此安排?莫非造物者的好恶与凡人不同?或者造物者根本都不知道谁是贤者、谁是愚者,一任其是死是活、是寿是夭?所有这些,我都无法确知。本来就有鄙薄公卿之禄、宰相之位,而心甘情愿居陋巷、食菜羹的人。同样是人,好恶仍然有如此大的差别,何况天与人,在好恶上有明显的差异,这是毫无疑问的!与天相合而与人不同,又有什么妨害呢?更何况有时天与人也会有相同的好恶!崔君,崔君,不要怠慢啊!不要怠慢啊!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 (1) ,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 (2) ;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 (3) ,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 (4) ,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注释】

(1)思自放于伊、颍之上:意谓想退隐归田。伊、颍,二水名。相传商汤的宰相伊尹曾居于此。传说许由听到尧欲禅让天下于己而用颍水洗耳。这里以二水比喻归隐。

(2)车:指牙床。

(3)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韩愈的父辈和兄长辈多盛年早逝。诸父,指伯叔辈。诸兄,韩愈长兄会,死时年仅四十二岁。仲兄介,刚入仕即去世。其叔父云卿的儿子弇,死在吐蕃,年仅三十五岁。叔父仲卿的儿子岌,死时年五十七岁。早世,早逝,早死。

(4)嵩下:嵩山之下。嵩山,五岳之一,在河南登封北。

【译文】

我没有办法养活自己,在这里从事一官半职,反倒更加穷困潦倒,常常想着将自己放逐到伊水、颍水之上,实际上,这也是最终的结果。近来尤其衰老疲惫;口中左侧第二颗牙,不知什么原因摇动脱落;眼睛也昏花不明,平常便分辨不出人的颜色;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其他头发也白了五分之一,胡须也有一两根花白的了。我家不幸,各位父辈和各位兄长都在盛年离世,像我又怎能乞求长寿呢?因此失意不悦,想着有一天能够和足下相见,倾诉别后的思念。儿女尚小,还未离家,您远行在外,怎能不惦记挂念呢!有什么理由才能让您回到北方呢?我不喜欢江南,结束官宦生涯后便会至嵩山下养老,您来此地与我为邻吧,我不会离开此地了。希望您保重自己,注意饮食,减少思虑,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韩愈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大较昌黎与崔群相知深,故篇中情悃与诸篇不同。

张孝先曰:此书只是从肝膈中流出,想见公含毫伸纸时,心心相照,读之使人增友义之重。

【译文】

茅坤评论道:大略由于韩愈与崔群相互间非常了解,因此在这篇书信中所流露出的衷情,与写给其他人的书信相比,尤其不同。

张伯行评论道:这封信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可以想象,当韩愈含笔于口中进行构思时,铺开纸张进行写作时,韩愈似乎与崔群心心相印,读罢这篇书信,不禁使人更加看重朋友之间的情谊。

与卫中行书 【题解】

贞元十五年(799)二月,宣武节度使董晋卒,汴军作乱,韩愈离汴往徐州依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十六年(800)夏,韩愈又离开徐州,西居洛阳。卫中行闻听韩愈再次免祸,以书慰问,韩愈作此书答之。

卫中行,字大受,祖籍河东安邑(今山西运城)人。御史中丞卫晏之子,贞元九年(793)进士。贞元末,为韦夏卿东都留守司幕僚。元和年间,为礼部员外郎,累官兵部郎中、华州刺史等。长庆二年(822)十二月,入为尚书右丞。宝历二年(826)春正月,自国子祭酒出为福建观察使。太和三年(829)八月卒。

大受足下:辱书 (1) ,为赐甚大 (2) ,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 (3) ?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 (4) ,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 (5) ,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

【注释】

(1)辱书:谦辞。意指承蒙来信。

(2)为赐甚大:意指卫中行来信中对韩愈称誉过甚。

(3)诱之而欲其至于是:韩愈在朋友间的书信往来中,最擅长作“推己及人”之想,也即站在对方的角度,反向思考对方作何思想。

(4)窃取:谦辞。犹言采用、占有。

(5)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此句应为卫中行来信中的称誉之语。

【译文】

大受足下:承蒙来信问候,尽管您对我的恩赐很大,但是您对我的称扬太过宏大了,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诱导他,而让他达到你所希望达到的目标吗?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我姑且选择其中一二条相似的拿来据为己有,那么,您说的交友忠诚而不背信弃义,大概与我的交友原则相近,这不过也是我心中所喜欢的罢了。因此,执行这一原则而不知疲倦,但不敢说我已经达到了这一标准。对于您的称扬,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 (1) ,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 (2) ,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 (3) ,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4) 。

【注释】

(1)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此句亦当为卫中行信中所言,韩愈以下文“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进行解读,说自己所汲汲者,并非“富贵”,自己不忘仕进,只是想以承续圣贤事业为志。此处可见出两人境界的高低。若干年后,卫中行坐赃流放播州,合此而观,人们并不感到诧异了。

(2)相见于汴、徐二州:贞元十二(796)至十四年(798),韩愈在汴州董晋幕中,贞元十五(799)至十六年(800),韩愈在徐州张建封幕。

(3)比之前时丰约百倍:据沈钦韩《韩昌黎集补注》:“《会要》九十一:大历十二年正月,厘革诸道观察使、团练使及判官料钱。观察判官(都团练判官同)每月料钱五十贯文,支使每月料钱四十贯文,推官每月料钱三十贯文。巡官准观察推官例。已上每员每月杂给准时,估不得过二十贯文。”

(4)此未易遽言也:此句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

【译文】

至于急切地追求功名,把济众救世作为事业的,都是圣贤要做的事业,知道他们才智上能谋划,并且能力上足以胜任。像我这样又怎么能够胜任呢?起初我们相识的时候,我正很贫困,衣食要仰仗别人的供给;后来在汴州、徐州相见,我都是任从事类的小官,每日每月里都有些收入,比以前富裕了大约百倍,您看我的饮食衣着有什么变化吗?可见我的志向并不在锦衣玉食之中,那么我之所以不能忘情于仕宦之途的原因,是将要略为践行自己的志向。这一点不容易一下子就能说得清楚。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此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 (1) 。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 (2) ,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注释】

(1)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韩愈先后依附于董晋、张建封幕府。贞元十五年(799)二月三日董晋卒,仅四日而汴州军乱,韩愈因为送丧离汴而得免于军乱;十六年(800)五月十三日张建封卒,仅二日而徐州军乱,韩愈又因先至下邳而得幸免。两次幸免于难,皆在旦夕之间,所以卫中行致书慰问。“君子则吉,小人则凶”即是卫中行书信之说。但韩愈并不赞同卫中行之说。

(2)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孟子·公孙丑上》云:“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韩愈并非不知道孟子所说的这句话,孟子所言为常态,韩愈结合自己在汴、徐二州的经历,所言为特例。

【译文】

大凡祸福吉凶的到来,并不在于自身的原因,一般来说,君子得祸是不幸,而小人得祸为寻常;君子得福为寻常,而小人得福为幸运。对比君子小人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一定要说“君子一定吉祥,小人一定凶险”,则是没有道理的。贤与不肖取决于自己,富贵与贫贱、灾祸与福气取决于上天的因素,好名声与恶名声取决于人为的因素。对于人力能为的,我将会勉力去做;对于上天所降、旁人所加的,我会听任它,而不会用自己的力量加以抗拒。我所坚守的原则,难道不是简单而且容易实行的吗?您曾经说过:“命运的困厄与显达,都是由自己造成的。”我恐怕这种说法不能与道相合。您如果征引先哲的前言往行来说服我,那么我就能够理解了;如果说将道德作为自己的责任,穷困或者通达的降临,不能让我动心,这样说就可以了。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1) !

【注释】

(1)安安:安于环境或习惯。《礼记·曲礼上》:“安安而能迁。”孙希旦集解:“安安,谓心安于所安,凡身之所习,事之所便者,皆是也。”迟迟:徐行貌。《诗经·邶风·谷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毛传:“迟迟,舒行貌。”

【译文】

穷困潦倒居于荒凉之地,草木繁盛茂密,出入无驴马可乘,因为与世人隔绝,一人在室内,自我娱乐。如果您因我再次从祸乱中脱身而高兴,就不应当自顾安居,而迟迟不来探访老友了。

【评点】

茅鹿门曰:公之卓然自立处固在。

张孝先曰:祸福之来有应有不应,应者其常,而不应者其变也。君子岂能预筹之使必应哉?亦贵有以自信而已矣。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非韩公见道之明何以及此。

【译文】

茅坤评论道:韩愈卓然独立之处从这封书信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张伯行评论道:祸福到来的时候,有应验的,有不应验的,应验者被认为是常态,没有应验者常被认为是特例。君子难道能够预先筹划,使结果一定能够应验吗?也不过是以自信为贵罢了。将弘扬道德作为自己的使命,不论穷困,还是亨通,均不能影响自己的心境,若非像韩愈一样认识到大道的真谛,谁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答李翊书 【题解】

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当年,韩愈曾向主持进士考试的陆傪推荐此人,李翊因得及第。李翊,生平不详。翊,一作“珝”。元和间为监察御史里行。丁忧去职,丧满,元和十四年(819)再为监察御史。历官户部员外郎、主客员外郎、许州宣慰使、御史中丞、湖南观察使。

韩愈此信为答李翊如何写作古文之问而写。韩愈总结了自己写作古文的经验:首先要研读三代两汉典籍,全身心沉潜于其中吸收圣人思想,但写作时坚持陈言务去。然后,辨别古书之正伪,既有继承又有扬弃。最后,经过多年的积累、训练,功夫臻于成熟后文思泉涌。但还要省察是否醇正,去其不醇后才能随心所欲去写。韩愈认为写作古文的根本修养在“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如此才能气盛言宜。

关于本篇书信行文之特点,林云铭《韩文起》卷四分析道:“李生以立言问于昌黎,不过欲求其文之工而已,初未尝必以古之立言为期也。昌黎却就其所问,诘其所志,把求用于人而取于人伎俩,搁置一边,而以古人立言不朽处,用功取效。说过一番,然后把自己一生工夫,层层叙出。其曰'二十年’'亦有年’'终其身’等语,是'无望速成’注脚。其曰'不知为非笑’'笑则喜’'誉则悲’等语,是'无诱势利’注脚。至得手之后,尤须养气,探本溯源,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有自然而然之妙矣。末段以乐、悲二意,见得学古立言,必不能蕲用于人而取于人。耐得悲过,方期得乐来。原不敢以此加褒贬于其间,使世人必从事乎此,但论其人之志何如耳!此一篇之大旨也。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矣。”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 (1) ,而其问何下而恭也 (2) !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 (3) ?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 (4) ,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注释】

(1)辞甚高:意谓李翊的文辞高于当时一般人,即下文所谓“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

(2)下而恭:谦逊恭敬。

(3)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韩愈所谓道德,内容很复杂,这里主要指仁义。韩愈论文,以立行为本,立言为表,道主内,文主外。而要获得文学上的成就,必须从道德修养入手,所以他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主张“养根”“加膏”“气盛言宜”。

(4)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答复李生足下:你信中陈辞,立意高远,而你所求问的态度却又是那么谦卑、恭敬!能够这样,谁不愿把立言之道告诉你呢?你成为一个有仁义道德的人已经指日可待了,何况写作表述仁义道德的文章呢?只不过我还是一个所谓望见孔子的门墙而并未登堂入室的人,怎足以辨别文章写作的是或非呢?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不跟你谈谈我对为人、为文的理解。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 (1) ,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也,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 (2) ?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 (3)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 (4) 。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5) 。

【注释】

(1)立言:谓著书而立其说。《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2)抑不知生之志蕲(qí)胜于人而取于人也,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意谓我不知道您的志向是追求文章写得胜于人和被一般的人所需要呢,还是想要做一个古之所谓立言者?蕲,通“祈”。祈求。取于人,即“为人所取”。

(3)无诱于势利:当时官场和科举考试皆用时文(骈文),故韩愈说学古文便须“无诱于势利。”诱,诱惑。

(4)“养其根而俟其实”几句:韩愈在这里用了两个譬喻,将道比作根和膏,将文比作实和光,形象地阐述了道和文的关系。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云:“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可以参看。

(5)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原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

【译文】

你对著书立言的看法是正确的,你所做的和你所期望的,很相似而且很接近了。只是不知道你的“立言”之志,是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呢?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那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且可以被人取用了;如果期望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那就不要希望它能够很快实现,不要被富贵利禄所引诱,要像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结实,就像给灯加油而等它放出光芒。根系茂密的果树,果实就能预期成熟;膏油充足灯发出的光就明亮。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温厚平和。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 (1) ,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 (2)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 (3) ,戛戛乎其难哉 (4) 。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 (5) 。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6) 。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 (7) ,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注释】

(1)三代两汉之书:这里主要指《尚书》《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三代,指夏、商、周。对于自己的读书学习经历,韩愈《进学解》曾记叙:“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可以参看。

(2)“处若忘”几句:形容在学道与学文的过程中欲摒绝外慕、深造自得,却又未能达到时的若思若迷的情状。处,居止静坐。俨,神态庄重。

(3)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意谓写文章的时候,将心中所想下笔抒写,努力除去陈词滥调。

(4)戛戛(jiá):艰难费力。

(5)汩汩然:水急流貌。后来比喻文思源源不断或说话滔滔不绝。

(6)浩乎其沛然:此言韩愈文章气势沛然如注。

(7)距:通“拒”。

【译文】

不过还是有困难之处:我所做到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达到还是没有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尽管如此,我学习古文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及西汉、东汉的书就不敢看,不合乎圣人志意的思想就不敢存留于心中,静处的时候像忘掉了什么,行走时好像遗失了什么,神情庄重好像在凝神思考,茫茫然好像十分迷惑。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的时候,一定把那些陈旧的言辞去掉,这是很艰难的呀!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时,不把别人的非难和讥笑放在心上。像这样有不少年,我还是不改自己的主张。这样之后才能识别古书的醇正与虚假,以及那些虽然正确但还不够完善的内容,当一切都清清楚楚黑白分明了,务必去除那些不正确和不完善的,这才慢慢有了心得。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就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了。再拿这些文章给别人看时,别人讥笑它我就高兴,别人称赞它我就担忧,因为文章里还存有别人的意思和看法。像这样又一些年,然后文思才如江河之水,浩荡而来。我又担心文章中还有杂而不纯的地方,于是在肯定文章的同时再提出诘难、挑剔,平心静气地考察它,直到辞义都纯正了,然后才随心所欲地去写。即使这样,还是不能不加深自己的修养。行进在仁义的道路上,漫游在《诗经》《尚书》的源泉里,不迷失于道路,不断绝其源头,终我一生都会这样去做。

气,水也;言,浮物也 (1)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耶?用与舍属诸人 (2) 。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 (3) 。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注释】

(1)“气,水也”几句:韩愈以水和浮物作比,再次阐发道与文的关系。气,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气的概念非常复杂。韩愈所说的气,主要指人的道德修养以及借助于高尚的道德从而在论理衡文、言志抒怀时所具有的饱满充沛的情感和气势。言,在这里兼指词句和声律两个方面。

(2)“虽然”几句:意谓那些期待文章为别人所用的人,不就像是一种用具吗?用与不用,权柄操在别人手中。肖,相像。器,器皿,器具。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

(3)垂诸文而为后世法:意谓写成文章流传下去,成为后人的典范。垂,流传。

【译文】

文章的气势,就像水;文章的语言,就像浮在水上的东西。水势大,那么凡是能漂浮的东西大小都能浮起来。气势和语言的关系也是这样:气势充沛,那么语言的短长与声调的高低就都会适宜。虽然如此,难道就敢说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尽管如此,等待被人任用的人,大概就像器物一样吧?用或不用取决于别人。有德行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按照儒家的仁义之道思考问题,自己行事也遵照儒家的规范;如果被人任用,就把道德学问施用到事业上,惠及众人;如果不被任用,就把仁义道德传给弟子,并写成文章流传下去,为后世效法。像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 (1) 。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释】

(1)乐而悲之:韩愈当时应试科目以及士大夫中所流行的文体是骈体文,即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所谓“俗下文字”,不是古文。作俗下文字可以博取功名富贵,所以韩愈欣喜于李翊作古文,不与世俯仰,不诱于势利,悲其难为世人所用。韩愈《与冯宿论文书》云“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有于今人也”,“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答尉迟生书》云“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均可为参证。

【译文】

有志于学习古人著书立言的人太少了!有志学习古人的人,一定为今人所遗弃,我实在既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悲伤。我一再称赞这样的人,只是为了勉励他们,并非敢于表扬那些可以表扬的人,并批评那些可以批评的人。向我请教为文之道的人有很多,考虑到你的意图不在于功利,所以姑且对你讲这些话。韩愈答复。

【评点】

唐荆川曰:此文当看抑扬转换处。累累然如贯珠,其此文之谓乎?

茅鹿门曰:篇中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即此中间又隔许多岁月阶级。只因昌黎特因文以见道者,故犹影响,非心中工夫实景所道故也。

又评:要窥作家为文,必如此立根基。今人乃欲以句字求之,何哉?

张孝先曰:读昌黎此书,其于立言之道,本末内外,工夫节候,一一详悉。公之文起八代之衰,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者,夫岂偶然之故哉?

【译文】

唐顺之评论道:阅读这篇文章应当留意抑扬转换的地方。流转连贯,好比穿线珍珠,说的不正是这篇文章吗?

茅坤评论道:文章中说到“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是温厚平和的”,韩愈和文中所说的仁义之人,其间或许存在须经过很多岁月修习才能达到的阶层的差距。因为韩愈只是借助写作古文体悟圣人之道,所以,文章中所说的这句话,仅仅讲述这个道理,并非根据眼前实际情况而论的。

茅坤又评论道:想要探究作家如何写文章,必须像文中所说的那样确立根本的基础。现在的人却希望仅通过在字句上下功夫,就可以达到古人的境界,这是什么原因呢?

张伯行评论道:读韩愈这封信,可以看到,他将著书立说的规则,主次先后,内外之别,分寸把握,全部详细地讲述出来。韩愈的古文将魏晋六朝以来颓败的文风振兴起来,让后世学者如仰望泰山北斗一样尊重他,这难道是偶然的现象吗?

重答翊书 【题解】

这是韩愈文集收录的第二封写给李翊的信,应该是在第一封写完发出不久,收到李翊的回信,韩愈遂就李翊回信写成了这封信。关于这一点,通过信中“况愈之于生恳恳邪”语句,可以约略推知。

李翊来信今已不可见,据韩愈答信,可推知一二。韩愈信中有“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之句,可知李翊信中提到自己对待韩愈“礼不逾而情不过”,但韩愈并不以为意。韩愈在信中主要介绍了自己何以如此对待李翊。韩愈在信中接连运用四个反问句:“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这其中有对李翊的期许,更多的是对李翊的批评。对韩愈的良苦用心,清人储欣在《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中分析道:“昌黎先生与人论文,未有如前书之详且尽者。待李生为特异矣,知之深矣,尚汲汲于知而求待之异,故抑之。”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 (1) 。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 (2) ,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

【注释】

(1)其所疑于我者非也:大约李翊起初对待韩愈“礼不逾而情不过”,却得到了韩愈热情的回馈,自己不免感到疑惑。

(2)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典出《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互乡为地名,互乡之人难与为言。有互乡之童子往见孔子,孔子接见了他,门人心生疑惑,孔子遂为其释疑解惑。孔子以为,人有上进之心,即赞成之;人有净洁之意,即不必究其以往。李翊之惑与孔子门人之惑相类,故韩愈以孔子互乡事相比类。

【译文】

韩愈答复李生:你表达自己的志向是可以的,但是,你对我的质疑是不对的。来拜访我的人,尽管他们的想法可能与你不同,但是,对于我来说,他们到我这里,都有自己的意图。君子对于他周围的人,没有不希望他们能够成为行善之人的,难道会有不应当求告的人而去告求,或是可以提携的人而没有去提携的吗?对于别人的言辞不酬答,对于别人的礼貌不还报,即便是孔子对互乡之人尚不能如此,我不那样做也是应该的!只要是来求告的人,我只是尽我所能提携他们一下罢了,哪里去考虑对待他们的礼节及情感是否过分了!

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 (1) ,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2)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注释】

(1)响:回声。《周易·系辞上》:“其受命也如响。”

(2)况愈之于生恳恳邪:指上一封韩愈写给李翊的信,出于诚恳之心。

【译文】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明白:你来有求于我,目的是求得我的理解呢?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教益呢?你读书求学的目的是想发扬光大圣人的仁义之道呢?还是想独善其身,而超越于众人之上呢?你为什么那么急于想得到别人的理解,并且想得到别人不一样的待遇呢!贤与不贤本来就有各自的依据,希望你能够将更多精力放在自我修养上,而不在乎世人是否理解自己。我不曾听说过声音很微弱,但是回声却很大的,更何况我对你不也一直很诚恳吗?近来我得了腹泻之疾,很是无助,不能坚持书写。韩愈答复。

【评点】

张孝先曰:公前书告李生为文养气之道,详且尽也。想李生不甚体会,而徒欲公不以众人待之,故又答以此书。前段言接引后学之意:人人皆欲进之,而生乃求待之殊,则未免有徇外好高之病,恐难与于斯道矣。故戒之曰:“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即上篇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之意也。噫,士幸而得及公之门,闻公之论,不能思所以自立,而徒欲其待之殊,其殆非有志者耶?

【译文】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在前一封写给李翊的信中,告诉李翊写作古文需要养气的道理,说得非常详尽。韩愈担心李翊不能够深刻体会上封信的含义,而仅仅希望韩愈不要将其视为平庸之辈,因此又写了这封信。信的前段表达了接引后学的意思:人人都想进取,而李翊唯独想着获得不同于众人的待遇,则不免于追求心外之理、好高骛远的弊病,如此,恐怕很难领悟韩愈所说的圣人之道。因此告诫他说:“希望你能够将更多精力放在自我修养上,而不在乎世人是否理解自己。”也即上封信所说的“不要希望快速达成目的全职美工,不要为眼前的利益所诱惑”。噫!读书人有幸能够进入韩愈门下学习,倾听韩愈的高论,如果不能够考虑在先生指导下尽快有所建树,仅仅希望得到先生不同于一般的待遇,这个读书人一定不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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